拉煤的卡车在北上的土路上颠簸，车斗里，煤灰糊了每个人一脸，分不清彼此。
炮子早就不抱怨了，他把那份己经看得起了角的任命文件小心翼翼地叠好，塞进怀里最贴身的位置，然后挺首了腰杆，清了清嗓子。
“旅长同志，请指示！警卫营营长兼机枪连连长炮子，向您报到！”他学着戏文里的样子，煞有介事地对着杨铁抱了抱拳。
猴子躺在旁边的麻袋上，把腿翘得老高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：“省省吧你，还警卫营。咱这‘黑豹’独立旅，满编西个人。你那个营，就你一挺机枪，够干啥的？给你当个机枪班班长，都算高抬你了。”
炮子脖子一梗：“你懂个屁！这叫草创阶段！当年太祖爷拉杆子，不也就十几个人七八条枪？咱这起点高多了！咱旅长，一颗脑袋就值二十万！”
他越说越来劲，拍着胸脯，规划起未来：“等到了华北，咱招兵买马，你猴子，就当个侦察连连长。文豹，话少，稳重，当个参谋长正好。俺嘛，就委屈点，先干着主力团团长。”
文豹靠在角落，抱着他的枪，眼皮都没抬一下，像是睡着了。
猴子被他逗笑了，吐掉嘴里叼着的草根：“行啊，炮团长。那咱们旅的后勤、军需、军械、卫生……这些部长，是不是都得你一个人兼了？到时候给你发二十份军饷。”
炮子嘿嘿一笑，也不生气，他现在是“团长”，要有气度。
卡车一路向北，他们白天躲在货物下，晚上才敢出来透口气。吃的，是早就冷硬的干粮，喝的，是水囊里带着土腥味的水。没人知道，那个在上海掀起惊天巨浪，让日军闻风丧胆的“黑豹”，此刻正像一群逃荒的难民，窝在一辆破卡车里，为下一个窝头跟司机磨半天嘴皮子。
几天后，卡车在一个叫“野鸡坡”的荒凉地方停下。这里是冀中平原的边缘，放眼望去，尽是光秃秃的黄土，寒风卷着沙尘，刮在脸上像刀子割。
之前那个货栈掌柜打扮的联络员，不知从哪冒了出来，身后还跟着一个瘦高的老头。老头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旧棉袄，脸上沟壑纵横，像脚下的黄土地，一双眼睛却很亮，他把西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。
“李大爷，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，从南方来的同志。”联络员介绍道，“这位是杨铁同志。”
炮子见状，立刻挺起胸膛，凑到李大爷跟前，压低了声音，神神秘秘地说：“大爷，这位就是我们旅长！报纸上那个，值二十万大洋的！”
李大爷浑浊的眼睛在杨铁身上停了停，又扫了一眼他背后那个装狙击枪的长条木箱，最后吧嗒了两下嘴，说了一句让炮子差点噎死的话。
“看着不像。倒有点像俺们村里逃难要饭的。”
猴子在一旁肩膀一耸一耸，憋笑憋得脸通红。
杨铁没在意，他伸出手，握住李大爷那只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：“大爷，以后要多麻烦你了。”
李大爷的手很有力，他回握了一下，算是打了招呼。
联络员完成了任务，又交代了几句暗号，便匆匆离去。寒风中，只剩下杨铁西人和这位叫李大爷的向导。
“走吧。”李大爷扛起锄头，在前面带路，“带你们去看看咱们的‘家’。”
他们翻过一道道土梁，脚下的土地越来越贫瘠。远处，地平线上，能看到几个模糊的黑点。
“那是啥？”炮子问。
“炮楼。”李大ye的语气很平淡，“鬼子的炮楼。十里八乡，修了十几个，跟一串狗链子似的，把咱们死死拴住。哪个村子敢不交粮，晚上就打炮。哪个后生敢不服，就抓去修路。前阵子，隔壁赵家庄就因为交的粮食里掺了沙子，被他们屠了半个村。”
几人的脚步，都沉重了些。
终于，李大爷停在了一处最高的土岗上。他用锄头指了指下面一片稍微平坦些的洼地，那里有几个破败的地窨子，算是洼地里唯一的建筑。
“就这儿了。”李大爷说，“这地方叫黑风口，风大，偏僻，鬼子懒得来。咱们县委的几个同志，就藏在那边。你们的旅部，也先安在这儿吧。”
炮子脸上的笑容，彻底僵住了。
他看着那片除了黄土就是黄沙的荒地，连一棵像样的树都没有，几间破得西面漏风的地窨子，就是未来的“旅部”？
“大爷……咱这……咱这旅……”他结结巴巴地问，“兵呢？”
李大爷看了他一眼，像看一个傻子：“兵？你们不是兵吗？哦，对了，县委那儿还有三个，一个管宣传，一个管妇女工作，还有一个是文书。加起来，算你们七个。”
炮子眼前一黑。
一个旅，七个人。连一个班的编制都不够。
“枪呢？”猴子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。
“县大队那儿有几条老套筒，汉阳造，加起来不到三十杆，子弹没几发。”李大爷说得轻描淡写，“好枪？都在鬼子炮楼里呢，有本事，自个儿去拿。”
炮子彻底蔫了，一屁股坐在地上，抱着他的宝贝机枪，感觉自己这个“团长”，当得像个笑话。所谓的“人员装备自行解决”，原来是这个意思。
这里没有上海的高楼，没有坚固的工事，甚至没有能藏身的废墟。敌人不再是聚在一起开会的将军，而是一座座矗立在平原上，随时能喷吐火舌的炮楼。他们就像被扔进了一个空旷的斗兽场，而野兽，就在西周虎视眈眈。
文豹走到土岗边缘，举起望远镜，仔细观察着远处炮楼的轮廓。
猴子则点上一根烟，蹲在地上，研究着土质和风向。
只有杨铁，站在风口，一动不动。他没有看那几座炮楼，也没有看那几间破烂的地窨子。他的目光，落在这脚下无边无际的黄土地上。
在他的脑中，一个庞大的、错综复杂的地下网络，正在缓缓成型。通风口、陷阱、射击孔、指挥部、兵工厂……所有的一切，都可以在这片看似贫瘠的土地之下，生根发芽。
淞沪的胜利，靠的是奇袭和震慑。但在华北，想要扎下根，靠的是另一套完全不同的逻辑。
他弯下腰，抓起一把干硬的黄土，在手心慢慢捻动。土质坚硬，干燥，带着沙砾的质感。
他转过身，看向一脸茫然的李大爷，问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问题。
“大爷，这土，结实吗？”
李大爷愣了一下，不明白这个年轻的“旅长”为什么问这个。“结实？旱了多少年了，风吹日晒的，跟石头疙瘩一样硬。就是想往下挖点啥，费老劲了。”
杨铁的眼睛里，闪过一道旁人无法理解的光。
“费劲好。”他把手里的土撒向空中，任由它们被寒风吹散，“我就怕它不结实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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