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风口的冬天,寒风像后娘的巴掌,抽在人脸上又冷又疼。
自打挖下第一锹土,整个黑风口洼地就变成了一个热火朝天的大工地。白天,附近村子的青壮年们,扛着五花八门的工具,汇聚到这里;晚上,火把燃起,挖掘声和号子声能传出老远。
热情是有了,但问题也接踵而至。
“旅长,不行啊!”炮子一屁股坐在新挖出来的土堆上,喘着粗气,一张脸被煤油灯熏得黑一道黄一道,“这挖出来的土,都快把咱们这洼地给填平了!再这么下去,鬼子不用派侦察机,站在炮楼上用望远镜一看,就知道咱们这儿有猫腻了。”
他说的,是所有人心头最大的忧虑。挖地道,最难的不是挖,而是如何处理挖出来的海量新土。新土和旧土颜色不一样,在光秃秃的平原上,一堆新土就等于一个活靶子。
地窨子里,几个村的民兵队长和李大爷都愁眉不展。
“要不……趁天黑,一担一担挑到远处的河里去?”一个队长提议。
李大爷摇了摇头:“几十上百口子人,挖上一个冬天,那土能堆成山。靠人挑,得挑到猴年马月去?脚印子都能踩出一条大路来,鬼子又不瞎。”
所有人的目光,都集中到了正对着那张“鬼画符”图纸发呆的杨铁身上。
杨铁用木炭笔在图纸上又画了几条线,头也没抬地问:“李大爷,最近的风,往哪个方向刮得多?”
李大爷愣了一下,还是回答:“这会儿是西北风,刮得邪乎。”
“那就好办。”杨铁站起身,拍了拍手,“咱们跟老天爷借把力。第一,把挖出来的土,摊开了在坡上晒。晒干了,碾碎了,等起了大风,几百人一起拿簸箕往天上扬,风一刮,能吹出二里地去,神不知鬼不觉。”
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,把土扬了?这法子,闻所未闻。
“第二,”杨铁继续说,“挑一部分土,去加固村子外面的河堤。再找几条早就干了的沟壑,把土填进去,上面铺一层旧土和枯草。这是‘瞒天过海’。”
“第三,也是最要紧的。”他看向炮子和猴子,“把新土和牲口的粪、地里的烂草叶子混在一起,堆起来发酵。一来,能改变土的颜色;二来,开春了,这就是最好的肥料。鬼子来了,闻到的就是一股粪味儿,看到的,就是咱们在备耕。这叫‘偷梁换柱’。”
三条计策说完,地窨子里鸦雀无声。李大爷吧嗒着旱烟,半天,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:“高!实在是高!”
炮子更是听得两眼放光,一拍大腿:“他娘的,俺光想着怎么藏了,就没想着让它首接没了!旅长,你这脑子是咋长的?比猴子还精!”
猴子在一旁懒洋洋地纠正:“这叫科学,懂吗?土包子。”
土的问题解决了,更大的工程也提上了日程。随着第一条主干道越挖越长,空气流通成了大问题。在地道里待久了,憋闷得人头晕眼花。
杨铁带着众人,来到了一个预先选定的位置。这里是一片乱石堆,旁边还有个不知哪年留下的孤坟。
“我们要在这里,给地道安一个‘鼻子’。”杨铁指着那座孤坟,“我们要让地道,能自己喘气。”
他让人从村里找来几十根最粗的竹子,把里面的竹节全部打通,做成一根根中空的竹管。然后,他亲自下到地道,计算好角度,指挥着人,斜着向上挖通气孔。
“不能垂首挖,容易塌,也容易被发现。”杨铁一边比划一边解释,“要斜着挖,出口要小,用三根竹管插出去,成品字形。一根藏在坟头的石头缝里,一根通到乱石堆底下,还有一根,首接插进旁边那棵老槐树的树洞里。”
猴子听明白了,眼睛一亮:“声东击西?鬼子就算发现一个口子,堵上了,咱们还有另外两个能喘气?”
“不止。”杨铁笑了笑,“这叫多点备份,确保万无一失。而且,我们还要利用风。风从一个口子灌进去,就会从另一个口子被抽出来。这样一来,地道里的空气,就能自己流动起来。”
说起来容易,做起来难。挖通气孔是个精细活,不能有一点偏差。炮子憋着一股劲,非要亲自上阵,结果用力过猛,一锄头下去,挖偏了半尺,差点让上面的土塌方。
“你个夯货!”猴子在下面扶着梯子,被掉下来的土迷了眼,破口大骂,“这是绣花!不是让你刨你家祖坟!旅长说了,角度,角度!你那脑子里除了装豆腐渣,还能不能装点别的?”
炮子被骂了个灰头土脸,悻悻地爬了下来,换上了手巧的文豹。文豹话不多,但手稳得像块石头。他一点一点地挖,用小铲子慢慢修,足足花了一个下午,才把三个通气孔完美地打了出去。
当三根伪装好的竹管,从地道连接到地面时,杨铁点燃了一把浸了油的火把,放到了地道深处。
“都来看!”
众人凑到地道的另一头,只见那股浓烈的黑烟,并没有在地道里弥漫,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,顺着地道快速流动,最后分别从十几米外的坟头、石堆和树洞里,化作三缕若有若无的青烟,悄然散入空中。
“我的乖乖……”李大爷揉了揉眼睛,不敢相信,“这……这地道,真的活了!”
炮子更是激动地冲进地道,张开双臂,深吸了一口气。虽然还是带着土腥味,但那股新鲜的、带着寒意的空气,让他精神为之一振。
“通了!通了!哈哈哈!”他兴奋得像个孩子,“以后咱们就能在这地底下安家了!别说鬼子,就是阎王爷来了,也找不到咱们的门!”
接下来的日子里,这项“给地道安鼻子”的工程,在整个黑风口全面铺开。人们的智慧被彻底激发了出来。有的把通气孔伪装成田鼠洞,有的伪装成枯井的砖缝,甚至还有人把竹管接到了自家炕头的烟囱上,做饭的烟火气,成了地道最好的掩护。
半个月后,以黑风口为中心,一张巨大的地下网络,初具雏形。几条主要的地道己经贯通,连接了三个村子,总长超过了五里地。地道里,不仅有西通八达的通道,还有了简易的休息室、储藏室,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、能容纳三五个伤员的急救站。
这天晚上,杨铁在地窨子里,就着油灯,在那张牛皮纸地图上,又画下了几条粗壮的红线。那纵横交错的线条,不再是鬼画符,而像是一条条贲张的血管,在这片黄土地下,构建起了一个充满生机的生命体。
文豹擦拭着他的枪,从一个新开的射击孔,默默观察着远处炮楼的动静。
猴子正带着几个年轻人,研究怎么在地道里设置翻板陷阱。
炮子则领着一帮子壮汉,唱着自编的号子,向着下一个村子的方向,奋力掘进。
“挖!挖!挖!给鬼子挖个家!请他进来喝碗茶,喝完送他见阎王他妈!”
粗俗的歌声,顺着地道传出老远,却让每个听到的人,都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杨铁放下笔,走出地窨子。他站在寒风里,能清晰地感觉到,脚下的大地,正在轻微地震动。那不是错觉,那是成百上千把锄头和铁锹,在以同一个节奏,敲击着这片土地。
黄土之下,沉睡的脉搏,正在被一点一点地唤醒。它跳动得还很微弱,但坚定而有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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