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风口的地道里，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。每隔一段距离，墙壁上就掏出一个小小的壁龛，里面放着一盏用土陶捏成的、装着廉价桐油的油灯。火苗虽小，却连成了一条昏黄的光带，照亮了这条黄土下的希望之路。
“旅长，现在这地道西通八达，能藏人，能喘气，还能打冷枪，鬼子轻易是进不来了。”炮子摸着地道壁上光滑的泥层，满脸的自豪，“可万一，我是说万一，有不怕死的真摸进来了，咱们总不能在地道里跟他们拼刺刀吧？这地方窄，施展不开。”
他这话，问到了点子上。地道战，最怕的就是被敌人突入内部，狭窄的空间里，一旦被缠住，就是一场血腥的混战。
杨铁正蹲在一处新挖的三岔路口，用一根小木棍在地上画着什么。他闻言，抬起头，指了指脚下看似平平无奇的地面。
“拼刺刀？太奢侈了。咱们得让鬼子明白，这地道里的每一步，都得拿命来换。”
他站起身，拍了拍手上的土，对围过来的众人说：“今天，咱们来学一招新的，给这地道，安上一道‘阎王殿的门槛’。”
他让猴子和几个民兵抬来一块厚实的木板，又找来一根结实的圆木做轴。
“这东西，叫‘翻板’。”杨铁用木棍在地上画出结构图，“原理很简单。把这块木板架在挖好的陷阱上，圆木是轴心。关键在于平衡。我们在木板的一头稍微加一点配重，让它在没有外力的时候，能稳稳地盖住陷阱口，看起来跟普通地面一样。”
他一边说，一边指导着李大爷找来的老木匠动手。老木匠手艺精湛，很快就按照杨铁的图样，做出了一个精巧的机关。木板的一侧被巧妙地削薄，另一侧则嵌进几块小铁片，重量控制得刚刚好。
“这……这不就是个跷跷板吗？”炮子看明白了，挠了挠头，“鬼子一脚踩上去，人掉下去了，板子不就翻过来了？那后面的人不就知道有诈了？”
猴子在一旁凉凉地开口：“你当旅长的设计跟你一样是豆腐渣工程？没听见说‘平衡’吗？人掉下去，木板另一头的配重会让它自己翻回来，重新盖住洞口。从后面看，啥事没有。下一个鬼子过来，还能再摔一次。”
炮子被噎得首翻白眼，却又无法反驳，只能嘟囔道：“就你聪明……”
很快，一个两米深的陷阱被挖好，翻板机关严丝合缝地安了上去。上面再铺上一层薄薄的浮土，从远处看，根本分辨不出任何异样。
“谁来试试？”杨铁问道。
“俺来！”炮子自告奋勇，挺着胸膛就要往前走。
“你给我站住。”杨铁一把拉住他，“你要是掉下去了，我还得费劲把你捞上来。”
他让猴子扛来一麻袋差不多一百斤重的土，走到离翻板几步远的地方，用力扔了过去。
麻袋落在木板上，只听“噗通”一声闷响，那块地面瞬间消失了。麻袋毫无悬念地掉了下去。而诡异的是，就在麻袋落底的下一秒，那块木板竟悄无声息地翻了回来，又恢复了平整的地面模样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地道里，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。
几个年轻的民兵，脸色都有些发白。他们刚才还在这块“地面”上走来走去，一想到自己差点就这么掉下去，后背就首冒冷汗。
李大爷凑到陷阱边，借着油灯的光往下看，只见麻袋躺在坑底，他咂了咂嘴：“这法子，阴！俺喜欢！”
“这还不算完。”杨铁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，他从角落里拿起几根早就准备好的、削得尖锐无比的竹矛，“把这些，插在坑底。”
几个民兵互相看了一眼，咬了咬牙，跳下坑，将那些尖锐的竹矛一根根牢牢地插进土里，矛尖朝上，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。
这一下，地道里的空气仿佛都冷了几分。如果刚才那个陷阱只是个恶作剧，那现在，它就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死亡机关。谁掉下去，立刻就会被穿成一个血葫芦。
炮子看着坑底那些闪着寒光的竹尖，咽了口唾沫，拍着胸口庆幸：“我的娘欸，幸亏旅长拉住俺了，不然俺现在就成烤串了。”
这个致命的翻板陷阱，像一剂强心针，彻底点燃了所有人的创造力。
不用杨铁再多说，各个村的民兵队长们，围着那个陷阱，眼睛里放着光，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。
“咱们可以在翻板下面，不光插竹子，还能埋地雷！掉下去一个，炸死一片！”
“不对！地雷太响，容易暴露。我看不如挖深一点，灌上水，上面再撒点粪，淹死他，熏死他！”
“在拐角的地方设置这种陷阱最好！鬼子探头探脑地过来，一脚踩空，后面的都看不见！”
看着眼前这群朴实的庄稼汉，在短短几分钟内，就从被动防御的思维，转变成了主动设计杀敌陷阱的猎手，杨铁的脸上，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。他要的，就是这个效果。他带来的知识，只是火种。而真正能让这片土地燃烧起来的，是人民本身被唤醒的斗志和智慧。
从那天起，地道里不再只有挖掘的“铿锵”声，还多了许多木匠活的“吱呀”声和机关调试的“咔哒”声。
翻板陷阱被玩出了花。有的连接着铃铛，一旦有人掉下去，远处的哨兵就能听到警报；有的在陷阱壁上设置了小孔，人掉下去后，民兵能从侧面的地道用长矛进行攻击；还有的，干脆就是个疑兵之计，看着像陷阱，其实是实地，而旁边真正的陷阱，却伪装得天衣无缝。
除了翻板，各种简易却致命的机关，也层出不穷。
藏在墙缝里的绊索，一拉动，头顶上就会掉下来一筐石头。
伪装成通气孔的射击孔，外面看着是出气，里面伸出来的，却是淬了毒的铁签。
看似牢固的支撑木，其实是个活扣，一碰就倒，能引发小范围的塌方，将敌人活埋。
半个月后，当杨铁再次巡视地道时，他发现自己都得小心翼翼。他亲自画出的那张图纸，己经被民兵们用各种颜色的炭笔，标注得密密麻麻。上面画满了各种骷髅头和代表陷阱的符号。
这条地下长城，己经不再仅仅是通道，它长出了牙齿，长出了利爪，变成了一头潜伏在黄土之下的巨兽，静静等待着猎物上门。
这天傍晚，杨铁站在黑风口的土岗上，看着远处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在地平线下。一个年轻的民兵，叫二蛋，兴奋地跑到他身边。
“杨旅长！您快来看！我们跟赵家庄的地道，挖通了！”
杨铁跟着他走进地道，在一条新开掘的支线尽头，能清晰地听到对面传来的挖掘声和模糊的说话声。
突然，“轰隆”一声，最后那层土壁被从对面捅穿。一个黑乎乎的脑袋从洞口探了出来，看到二蛋，咧嘴一笑，露出一口白牙：“二蛋！你们他娘的挖得也太慢了！”
“狗剩！你们才慢！我们早就在这儿等半天了！”
两个不同村子的年轻人，在地道深处，像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样，兴奋地抱在了一起。
随后，更多的火把从洞口亮起，两个村子的民兵在地道里胜利会师。他们欢呼着，拍打着彼此满是泥土的肩膀。
杨铁站在人群后面，没有说话。他看着那些洋溢着喜悦和自信的年轻脸庞，能感觉到脚下的大地，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，在脉动。
这股力量，源自于每一把挥动的锄头，源自于每一个被点燃的火把，更源自于那一颗颗在黑暗中，不愿屈服、奋力求活的心。
鬼子的“铁壁合围”，快要来了。
但杨铁知道，他们要面对的，将不再是一群任人宰割的绵羊，而是一座己经亮出獠牙的地下堡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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