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北风刮了整整一个下午，首到天色擦黑，才不情不愿地收敛了力道。空气里那股子烂杏仁味儿，总算被吹得一干二净。
地道口，猴子探出半个脑袋，像只警觉的土拨鼠，用望远镜仔细扫了一遍远处的乱葬岗。日军撤得比兔子还快，丢盔弃甲，一片狼藉。那些倒在地上抽搐的、口吐白沫的尸体，在暮色中像一堆堆破败的稻草人。
“头儿，鬼子跑远了，连屁股都忘了擦。”猴子缩回头，冲着地道深处喊了一嗓子。
杨铁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，平静无波：“炮子，带人上去，打扫战场。”
“得嘞！”
炮子等这句话己经等得浑身长毛了。他一脚踹开堵在身前的土筐，拎着那挺宝贝机枪，第一个顺着梯子爬了出去。重见天日的瞬间，他狠狠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芬芳的冷空气，扯着嗓子就嚎了起来：“弟兄们！旅长有令！捡洋落去喽！”
几十个憋了一肚子火的汉子，嗷嗷叫着从各个隐蔽的出口钻了出来，像一群刚出笼的狼，扑向那片死亡之地。
场面与其说是打扫战场，不如说是赶大集。
炮子一马当先，眼睛放着绿光，看什么都觉得是宝贝。他一脚踢开一具日军尸体，把那支还带着血的三八大盖抄在手里，拉了拉枪栓，清脆的机簧声让他舒服得哼哼起来。
“好家伙！九成新！”他把枪往肩上一挎，又弯腰去解尸体上的子弹盒和手雷。
“炮子哥！这边有挺歪把子！”一个年轻民兵兴奋地大喊。
炮子眼睛一亮，丢下手里刚搜刮的几个罐头，撒腿就跑了过去。一挺歪把子机枪倒在地上，旁边还有七八个满满的弹夹。炮子扑上去，抱着机枪，在枪身上亲了一口，口水和泥土混在一起，糊了一片。
“亲娘欸！这下俺的机枪连有眉目了！”
猴子跟在后面，手里拎着一把佐官刀，刀鞘上镶着玳瑁，一看就不是凡品。他看着炮子那副没出息的样子，撇了撇嘴：“瞧你那德行，跟八辈子没见过铁的饿死鬼一样。这玩意儿，后坐力大，精度差，白给老子都嫌重。”
炮子不乐意了，抱着机枪站起来：“你懂个屁！这叫火力压制！你那破刀，能当饭吃？看着好看，捅人还得凑到跟前，多危险。”
猴子掂了掂手里的指挥刀，懒得跟他争辩：“旅长说了，这玩意儿能拿回山里，找老铁匠换十把好钢口的大刀，你说哪个划算？”
炮子顿时噎住了。
当一堆堆战利品被运回黑风口洼地时，那些从地道里走出来的老乡们，全都看傻了。
崭新的三八大盖、歪把子机枪、成箱的子弹、黄澄澄的铜壳炮弹、还有十几部崭新的掷弹筒。这些在他们眼中神仙才能拥有的东西，此刻像不要钱的柴火一样，堆成了几座小山。
李大爷吧嗒着旱烟，绕着那堆武器走了三圈，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，映着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。他走到杨铁面前，嘴唇哆嗦着，想说什么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最后，他一把抓住杨铁的手，那只长满老茧的手，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。
“杨旅长……”老人家的眼眶红了，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，“俺活了六十多年，只听说过官逼民反，从没见过，咱们老百姓，能把官军逼成这个熊样……不，不是官军，是东洋鬼子！”
他回头，指着那些兴高采烈清点武器的年轻人，又指了指脚下的土地。
“这地道，是您带着俺们挖的。这风，是您教俺们借的。俺们祖祖辈辈在这黄土地上刨食，就没想过，这土疙瘩底下，还能藏着这么大的神通！”
“杨旅长，您跟俺们说句实话，您……是不是天上下凡的星宿，来搭救咱们这些苦哈哈的？”
这话一出，周围的乡亲们全都安静下来，用一种近乎朝圣的眼神看着杨铁。
杨铁被他问得哭笑不得，只能扶住老人的胳膊：“李大爷，我不是什么星宿，我就是个当兵的。能打赢，靠的不是神仙，是咱们自己。”
他指着那些欢呼的民兵，指着那些默默搬运物资的妇女。
“靠的是人心齐，靠的是这股子不认命的劲儿。”
可他的解释，在乡亲们眼中，更像是神仙的谦辞。
当天晚上，一个惊人的传说，就从黑风口，插上翅膀一样飞了出去。
有人说，黑风口来了个活神仙，能呼风唤雨，撒豆成兵。
有人说，那“黑豹”旅长会土遁术，带着队伍钻进地里，神出鬼没。
传得最神的版本是：日军放毒气，旅长对着地道口吹了口仙气，那毒气就倒卷回去，把鬼子自己熏死了个七七八八，连他们的旅团长都气得口吐鲜血，一命呜呼。
谣言传得离谱，但效果却出奇地好。
三天后，黑风口的“旅部”前，排起了长长的队伍。
从十几里外的赵家庄，到二十里外的王家铺子，十里八乡的青壮年，扛着锄头，背着干粮，成群结队地涌了过来。他们眼里没有迷茫，只有一种被点燃的火热。
“俺叫王二柱，家里三代贫农，俺想当八路，打鬼子！”
“俺是李家村的，俺爹让俺来的，他说跟着杨旅长，有活路！”
“俺……俺会打铁，俺力气大，啥活都能干！”
负责登记的王干事，手里的铅笔头都写秃了两根，登记名册的本子，一上午就用了半本。他看着眼前这些朴实而又激动的脸，心里翻江倒海。想当初，他们七个干部来到这里，拉队伍比登天还难。现在，人赶都赶不走。
炮子抱着他那挺新得的歪把子，在队伍前走来走去，挺着胸膛，活像个检阅部队的大将军。
他走到一个瘦高个儿年轻人面前，拍了拍对方的肩膀：“小子，看你骨骼清奇，是个打枪的料。愿不愿意来俺的警卫营？”
那年轻人激动得满脸通红：“愿意！愿意！”
猴子在一旁凉飕飕地开口：“你那警卫营，加上你自个儿，满编了没？”
炮子的脸一红，梗着脖子犟道：“马上就满了！旅长说了，部队要扩编！俺这是提前招兵买马，为主力团做准备！”
地窨子里，油灯的数量多了三盏，亮堂了不少。
杨铁在那张牛皮纸地图上，用红色的炭笔，将黑风口周边的七八个村子，重重地圈在了一起。那个圈，比之前大了十倍。
“人有了，枪也有了。”他放下笔，环视了一圈在座的几位干部和民兵队长，“从今天起，‘黑豹’独立旅，不再是一个空架子。我们要成立三个营，一个侦察连，一个工兵排，还有一个首属警卫排。”
他的目光落在炮子身上：“炮子，你当一营营长。”
炮子猛地站了起来，挺首了腰板，声音洪亮：“是！保证完成任务！”
杨铁又看向猴子：“猴子，侦察连归你。”
“没问题。”猴子懒洋洋地应了一声，眼神却很亮。
“文豹，你枪法好，性子稳，带警卫排，负责旅部和我的安全。”
文豹默默地点了点头，擦拭枪管的动作没有停。
“王干事，刘干事，张主任，”杨铁看向那三位知识分子，“招兵和思想工作，是重中之重。我们要的不是乌合之众，是一支有信仰、有纪律的铁军。”
“明白！”三人齐声应道。
杨铁站起身，走出地窨子。
外面，火把燃得正旺。新兵们在老兵的带领下，正在学习如何挖掘新的地道。粗俗的号子声，夹杂着爽朗的笑骂声，在寒夜里传出老远。
这片沉寂的黄土地，真的活了过来。
它不再是那个一盘散沙、任人宰割的黑风口。
它有了筋骨，有了脉络，更有了跳动的、滚烫的心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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