炮子最近很烦。
烦恼的根源,是他手下那帮新兵蛋子,一个个都长了“脑子”。
洼地东头的土坡上,一场模拟对抗演习正在进行。炮子的一营,对阵新组建的二营。按照炮子的剧本,他的一营应该像下山的猛虎,一个冲锋就把对面那帮新兵打得哭爹喊娘。
可现实是,他的人冲到一半,就被压在了一片开阔地里,动弹不得。
对面的土坡上,二营的火力点布置得刁钻古怪。两挺歪把子机枪,一左一右,形成交叉火力,中间还夹着几个掷弹筒小组,时不时打过来几发教练弹,炸得土坡上烟尘西起。
“朱大壮!你个杀猪的!给老子冲!你的机枪是烧火棍吗!”炮子在后方阵地气得跳脚,嗓子都喊哑了。
他的警卫员凑过来,小声说:“营长,朱班长他们被压住了。对面机枪位置太好,露头就得‘死’。”
“他娘的!”炮子把望远镜往地上一摔,“老子带出来的兵,还能让尿憋死?告诉他们,都给老子往上冲!谁后退,老子毙了他!”
命令传下去了,可一营的兵,没一个动的。他们趴在掩体后面,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火力压制,几个枪法好的老兵,正专心致志地跟对面的机枪手玩“点名”。
就在炮子快要气炸的时候,他看见朱大壮那组人,非但没冲,反而开始往后爬。
“反了!反了天了!”炮子抓起身边的大刀就要往前冲。
“急什么。”杨铁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。
炮子一回头,看见杨铁和猴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后。
杨铁指了指战场的另一侧:“看那边。”
炮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,只见一营的另外两个排,不知何时己经悄悄地迂回到了二营的侧翼。朱大壮他们的后撤和火力压制,根本就是个幌子,是为了吸引二营的全部注意力。
“砰!砰!”侧翼响起了清脆的枪声。
二营的两个机枪火力点,瞬间哑火。扮演机枪手的两个新兵,懊恼地在自己钢盔上拍了一下,表示“阵亡”。
“冲啊!”朱大壮从地上一跃而起,刚才还蔫头耷脑的他,此刻像换了个人,抱着机枪,带着手下的兵,嗷嗷叫着冲上了二营的阵地。
演习结束,一营惨胜。
炮子站在那儿,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像是开了个染坊。他看着自己手下的兵,正和“敌人”勾肩搭背,吹嘘着刚才的战术,心里五味杂陈。
“旅长,俺……”他走到杨铁面前,挠着头,半天憋不出一句话。
“打得不错。”杨铁递给他一个水囊,“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吗?”
炮子灌了一大口水,闷声闷气地说:“俺不该光让他们冲,俺该……该动动脑子。”
“不是你该动脑子。”杨铁纠正他,“是你要相信,你的兵,他们自己有脑子。你把他们教会了怎么打仗,就得让他们自己去打。你在后面看着,给他们把方向盘稳,别让他们开到沟里去就行。”
猴子在旁边凉飕飕地加了一句:“你那是想当方向盘吗?你那是想把自己当成车轱辘,绑在车上跟人一起滚。”
炮子的脸更红了,却没法反驳。
黄土地上,这些曾经只知道埋头种地的庄稼汉,像雨后春笋,冒出了新芽。他们不仅学会了如何开枪,更学会了如何思考。这比缴获一百挺机枪,更让杨铁感到踏实。
但新芽长出来,也带来了新的问题。
这天中午,李大爷和赵家庄的村长,在旅部的地窨子里吵得不可开交,唾沫星子喷了半空。
“凭啥你们赵家庄先放水?俺们李家村的地都快干裂了!再没水,今年就得绝收!”李大爷吹胡子瞪眼。
赵村长也不甘示弱,一拍桌子:“老李叔,话不能这么说!那黑龙泉的泉眼就在俺们村的地界上,自古以来就是俺们先用!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!”
“规矩?现在都啥时候了,还讲那老黄历!现在是杨旅长当家!咱们都是一家人!”
“一家人也得讲个先来后到!”
眼看两人就要动手,王干事赶紧把他们拉开,急得满头大汗。
黑风口根据地扩大了,好几个村子都并了进来,人多了,人心就杂了。春耕在即,水源就成了天大的事。黑龙泉是附近唯一的水源,为了抢水,两个村子年年都得打几场架,出过人命。现在虽然都听杨旅长的,但几百年的积怨,不是一朝一夕能化解的。
炮子在一旁听了半天,不耐烦地把枪往桌上一拍:“吵什么吵!他娘的,一人一半!今天李家村用,明天赵家庄用,谁不服,俺的枪不认人!”
这话一出,两个村长都不吭声了,但脸上那不服气的表情,谁都看得出来。
“炮子,把你的枪收起来。”杨铁从里间走了出来,他手上拿着一张刚画好的图,“枪口,不能对着自己人。”
他把图铺在桌上,那是一张简易的工程图。
“李大爷,赵村长,你们来看。”杨铁指着图纸,“黑龙泉的水量,其实不小。之所以不够用,是因为水都白白流走了。我的想法是,在泉眼下游,修一个蓄水池,再挖两条水渠,分别通到你们两个村子的地里。水池修好了,泉水就能存住,到时候别说两个村,再来两个村都够用。”
两个村长凑过去,看着图上那些他们看不懂的线条和符号,将信将疑。
“这……这得花多少工夫?得多少钱?”赵村长问。
“工夫,咱们自己出。战士们带头,两个村的青壮年都上。钱,不用花一分。石头山上有,木头林子里有,咱们要的,就是一把子力气。”杨铁看着他们,“我只有一个要求,水渠修好了,水怎么用,两个村子坐下来商量着办。以后谁再为这事动手,就不是我杨铁的乡亲。”
三天后,黑龙泉边上,成了一个热火朝天的工地。
战士们脱了上衣,跟老乡们一起,喊着号子抬石头,挥着锄头挖土方。找工兵要了几包炸药,在山壁上搞定向爆破,炸下来的石料大小均匀,省了不少工夫,看得老乡们啧啧称奇。
朱大壮没去采石,他带着几个新兵,在下游研究怎么用杠杆原理撬动一块巨石,几个人忙得满头大汗,却乐在其中。
李家村和赵家庄的人,一开始还互相不搭理,干活都隔着老远。可干着干着,你帮我搭把手,我递给你一个水囊,慢慢地,生疏感就没了。到了饭点,两村的妇女们都送来了烙饼和菜团子,也不分谁是谁,抓起就吃。
猴子蹲在山坡上,看着这片繁忙的景象,对身边的杨铁说:“头儿,你这是拿修水库的法子,在修人心啊。”
“地种不好,肚子都填不饱,还谈什么打鬼子。”杨铁看着远处,那些士兵和农民混在一起,己经分不清彼此,“我们不仅要让这片土地长出庄稼,还要让它长出学校,长出工厂,长出一种叫‘希望’的东西。”
半个月后,蓄水池合龙,清水顺着新挖的水渠,哗啦啦地流进了两村的田地里。那天,两个村子像过节一样,在工地上摆了酒席,李大爷和赵村长端着酒碗,走到杨铁面前,两个五十多岁的老汉,眼眶通红,硬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,最后把一碗酒全泼在了地上。
“敬这片土地!敬杨旅长!”
从那天起,根据地里多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。每天晚饭后,只要没任务,所有不识字的战士和村民,都要去村里的祠堂上课。
教书先生,就是王干事和几个有文化的干部。黑板,还是那块锅底灰刷的木板。
第一堂课,王干事在黑板上,用炭笔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“人”字。
“今天,咱们就学这一个字。都跟着我念,人!”
“人!”下面几百号人,声音洪亮。
“这个字,一撇一捺,看着简单,想把它写首了,不容易。我们为什么要打鬼子?就是要挺首腰杆,堂堂正正地做这个‘人’!”
炮子也混在人群里,他个子大,坐不下小板凳,干脆就蹲在最后面。他看着黑板上那个字,又看看自己满是老茧的手,笨拙地在地上跟着比划。
一个刚学会写自己名字的年轻士兵,叫二蛋,兴奋地凑到他身边:“营长,你看,这是俺的名字!”
炮子看着地上那两个歪歪扭扭,几乎认不出的字,咧开嘴,露出一口白牙,一巴掌拍在二蛋的后脑勺上,笑骂道:“好小子!比你营长我有出息!”
地窨子外,夜色如水。
杨铁站在高岗上,能听到远处工地上未熄的火把传来的号子声,能听到祠堂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,还能闻到田野里,被水浸润过的泥土散发出的、独有的清香。
这片黄土地,真的活了。
它正在以一种倔强而蓬勃的姿态,生根,发芽,准备迎接更猛烈的风暴。
(http://www.220book.com/book/M2H6/)
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:http://www.220book.com。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:http://www.220book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