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冬的寒风，在赵家峪光秃秃的塬上，刮得像刀子。
两个穿着本地土布棉袄的汉子，缩着脖子，扛着锄头，懒洋洋地走在田埂上。他们看起来和这片土地上任何一个熬冬的庄稼人没什么两样，冻得发红的鼻头，皲裂的双手，浑浊的眼神里透着一股麻木。
在他们前方半里地，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，正摇着拨浪鼓，有气无力地吆喝着：“换洋火，换针线喽——”
其中一个汉子用锄头柄捅了捅同伴，朝货郎的方向努了努嘴。同伴会意，哈出一口白气，含糊地骂了句：“这鬼天气，还有人出来跑生意，不怕冻成冰坨子。”
两人不再说话，只是不紧不慢地缀着。
货郎的担子很新，但吆喝的口音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-觉的南边腔调。他的脚步很稳，不像常年挑担的人那样，会随着担子的晃动而调整重心。最重要的是，他那双露在棉鞋外的脚踝，太干净了。
在地窨子里，猴子把一根啃干净的玉米芯扔进火盆，拍了拍手上的碎屑，对正在看一张工程图的杨铁说：“那条‘鱼’在外面转悠两天了，从王家庄到李家坪，绕了一大圈，最后还是奔着咱们这儿来了。我让二排的两个小子装成老乡，跟了他一天。”
“有发现？”杨铁头也没抬，用炭笔在图上一个节点旁，画了个小小的通风口标记。
“发现大了去了。”猴子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，上面画着鬼画符一样的路线图，“这家伙，对咱们根据地周边的地形，比我还熟。专挑小路走，好几次都差点把咱们的人甩掉。他不问路，也不进村，就在外围打转。我猜，他不是来做买卖的，是来画地图的。”
“不止是画地图。”杨铁终于放下炭笔，抬起头，“他是在验证他手里的旧地图。看看我们换了地方之后，布防和巡逻路线有什么变化。”
猴子嘿嘿一笑，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：“那他可得失望了。现在咱们的暗哨都是流动的，两人一组，打一枪换一个地方。别说他，就是只兔子想从林子里过，都得被扒三层皮。”
他顿了-顿，又补充道：“不光是咱们。现在村里的老乡们，一个个都跟人精似的。赵老蔫在村口那几棵老槐树上掏了七八个鸟窝，说是观察哨。村东头王寡妇家的那条大黄狗，现在是咱们的外围预警系统，见了生人就叫，比哨兵还灵。赖宝想派人摸进来，门儿都没有。”
正说着，地窨子的门帘被猛地掀开，炮子裹着一身寒气和泥土冲了进来，嗓门震得顶上的尘土簌簌往下掉。
“旅长！你管管猴子这小子！他手下那帮兔崽子，昨天晚上把我们营挖好的地道给堵了，还在里面放了个灌满水的猪尿泡，说是测试咱们的应急排水能力！我一个排长没注意，一头栽进去，喝了个水饱！”
猴子眼皮一翻：“你还好意思说？我那是帮你们检查工程质量。就你们那豆腐渣工程，别说鬼子，耗子钻进来都得塌方。再说了，打仗还能提前通知你？我这是实战演练。”
“你那叫演练？你那叫缺德！”炮子气得脖子都红了，指着猴子就要扑过去。
“行了。”杨铁开口，声音不大，两人却都立刻安静下来。
“炮子，猴子做得没错。我们现在干的活，不是挖煤，是给自己修保命的堡垒。任何一个细节出了岔子，将来都可能要用人命去填。”杨铁看着炮子，“你急着想跟赖宝干一架，我懂。但现在不是时候。你越急，就越容易掉进他挖的坑里。”
炮子胸膛起伏着，最终还是把那股火气咽了回去，闷着头坐到一边，生着闷气。
杨铁没再理他，而是对猴子说：“那条‘鱼’，先别动他。让他看，让他画。他画得越仔细，将来死得就越明白。”
猴子眼睛一亮，凑了过来，压低了声音：“旅长，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赖宝以为他了解我们，知道我们的路数。那我们就给他唱一出他从没听过的戏。”杨-铁的目光，转向地窨子最深处。
那里，被隔出了一个相对干净的窑洞。洞里没有武器，没有沙盘，作者“悠悠9595”推荐阅读《抗战：98k，从长征杀到长津湖》使用“人人书库”APP，访问www.renrenshuku.com下载安装。只有几十个大小不一的小木墩，和一块用烟熏黑的石板。
一阵稚嫩却清晰的读书声，正从里面传来。
“人、手、足、刀、尺……”
王干事拿着一根树枝，正指着石板上的字，耐心地教着一群七岁到十二岁不等的孩子。孩子们一个个坐得笔首，脸上沾着泥灰，眼睛却亮得像天上的星星。
杨铁走到洞口，静静地听着。
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，举起了手，怯生生地问：“王先生，我们学会了这些字，就能打跑小鬼子吗？”
王干事愣了一下，随即温和地笑了。他蹲下身，摸了摸小女孩的头：“学会了这些字，你们就知道，我们为什么要打鬼子。你们会知道，我们脚下这片土地叫什么名字，我们的国家有多大，我们有多少像你们一样可爱的孩子，正在被鬼子欺负。知道了这些，你们长大了，就不会再让人欺负。”
洞外的炮子，不知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。他看着洞里那一张张认真的小脸，听着那稚嫩的读书声，脸上的暴躁和憋闷，不知不觉地消散了。他挠了挠头，小声嘟囔了一句：“他娘的，还真像那么回事。”
夜深了。
整个赵家峪都沉睡在黑暗里，只有几处地道的通风口，还冒着微弱的热气。
杨铁的地窨子里，油灯依旧亮着。他手里拿着那块从不离身的银质怀表，用一块软布，一遍遍地擦拭着。表盖上那个深刻的“杨”字，在火光下忽明忽暗。
他想起了赖宝。
想起那个在狼牙民团里，总是躲在角落，眼神阴沉的少年。他教过他追踪，教过他伪装，教过他怎么用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战果。他本想把这头孤狼，引入正途，却没想到，他心里的那份偏执和阴暗，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深。
他教会了他捕猎的技巧，却没有教会他为何而战。
赖宝的背叛，不光是投敌，更是对他信念的一次嘲讽。
“当啷。”
怀表合上的声音，清脆而决绝。
杨铁抬起头，眼神里再没有一丝波澜，只剩下冰冷的平静。他将怀表贴身收好，仿佛将一段过往，彻底封存。
“咚咚。”门帘被轻轻敲了两下。
猴子闪了进来，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条，脸上带着一丝猎人发现猎物踪迹时的兴奋。
“旅长，那条‘鱼’，在马家沟附近，找了个废弃的羊圈落脚了。看样子，是准备在那儿过夜，整理他这两天画的‘宝贝’。”
“他一个人？”
“一个人。”
“很好。”杨铁站起身，走到地图前，“是时候收网了。但不是把网收死。”
猴子一愣：“不杀？”
“杀一个探子，赖宝只会觉得我们警惕性高，他会派更狡猾的探子来。”杨铁拿起炭笔，在地图上，赵家峪东边三十里外的一个叫“黑石岭”的地方，画了一个圈。“我要的，是一个会回去报信的‘活口’。一个会把他看到的，和他‘应该’看到的，都告诉赖宝的活口。”
猴子瞬间明白了，他咧开嘴，无声地笑了起来，那笑容里，满是寒意。
“让他以为，我们所有的精力，都放在了东边的黑石岭，准备在那儿设伏，打鬼子一支运输队。让他把所有的注意力，都吸引到那边去。”杨铁的手指，从黑石岭，缓缓移向了西边，一个毫不起眼的山谷。
“而我们真正的刀，从这里捅出去。赖宝不是想玩捉迷-藏吗？那我们就告诉他，他找错地方了。”
就在这时，一名通讯兵快步走了进来，声音压抑着激动：“报告！旅长，猴子连长！刚刚收到暗哨传来的消息，那条‘鱼’，被咱们二排的人，堵在羊圈里了！”
猴子猛地转过身，眼中的懒散一扫而空。
杨铁的嘴角，勾起一丝弧度。
棋盘己经摆好。
第一个落子的机会，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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