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的清晨，天还没亮透，李家厨房的烟囱就先冒出了一缕淡白的烟。王桂香蹲在灶膛前，手里拿着根细柴棍拨弄着火苗，眼睛却时不时往灶台角落的木盒子瞟——那盒子里藏着三个鸡蛋，是她攒了整整三天的宝贝。
队里分的鸡蛋少，一家五口人，每月统共就那么几个，王桂香向来是全给李军留着。李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，她总说“男孩子要吃好，以后才能有出息”，至于李五和李兰，在她眼里“饿不死就行”。这三个鸡蛋，她原本打算今天早上给李军煮一个，剩下的两个再攒着，等周末给李军做鸡蛋羹。
灶膛里的火慢慢旺起来，锅里的水开始冒热气。王桂香站起身，拍了拍手上的灰，轻手轻脚地走到木盒子前，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子——她怕动作大了惊着谁，更怕李五或李兰撞见，分走本该属于李军的东西。
可盖子刚掀开一条缝，王桂香的脸“唰”地就白了——盒子里空荡荡的，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稻草，三个鸡蛋，只剩下两个，最底下那个圆滚滚的土鸡蛋，没了。
“我的鸡蛋呢？”王桂香的声音一下子拔高，带着颤音，像是丢了什么天大的宝贝。她伸手在盒子里摸了又摸，稻草都被翻得乱七八糟，还是没见着鸡蛋的影子。
灶房的门没关严，冷风灌进来，吹得煤油灯的火苗晃了晃。王桂香转身就往外冲，嗓门大得整个院子都能听见：“谁偷了我的鸡蛋？！我攒了三天的鸡蛋，谁这么缺德，敢偷我的鸡蛋？！”
此时，李五刚扛着一捆柴从后山回来。天还冷，他的额头上却渗着汗，鬓角的头发湿了一片，贴在脸上。早上他没等王桂香喊，就自己上山砍柴了——昨天李老头说柴垛还不够满，让他多砍点，他怕晚了又挨骂，天不亮就扛着斧头出了门。
柴捆压得他肩膀发疼，旧伤还没好，又添了新的磨痕。他刚把柴放在柴垛旁，就听见王桂香的叫喊，心里咯噔一下，赶紧往院子里走。
李军正蹲在院子里玩弹弓，听见王桂香的声音，也抬起头，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。他昨天就看见王桂香藏鸡蛋了，晚上趁王桂香睡着，偷偷溜进厨房，想拿一个煮着吃，可手一滑，鸡蛋掉在地上摔破了，他怕被骂，赶紧用土把破鸡蛋埋了，还把盒子盖好，以为没人会发现。
现在听见王桂香喊鸡蛋丢了，李军心里慌了，可转念一想，李五刚从外面回来，身上还沾着土，正好可以赖在他身上。他立刻站起来，指着李五，大声喊：“妈！肯定是李五偷的！他早上鬼鬼祟祟的，肯定是趁你不注意，偷了鸡蛋！”
王桂香原本就急得团团转，听见李军的话，眼睛一下子就盯上了李五，像是盯准了猎物的狼。她快步走到李五面前，伸手就揪住了李五的衣领，把他拽得一个趔趄：“李五！是你偷了我的鸡蛋？！我问你，是不是你？！”
李五被拽得脖子发紧，喘不过气，赶紧摇头：“妈，我没有！我早上一首在山上砍柴，刚回来，根本没进过厨房，怎么会偷鸡蛋？”
“你还敢狡辩！”王桂香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李五的肉里，眼睛瞪得溜圆，“军军都看见了，你还敢说没有？我看你就是饿疯了，连家里的鸡蛋都敢偷！我今天非打死你这个小偷！”
她说着，转身就往厨房跑，几秒后拿着一把竹扫帚出来，扫帚柄是磨得光滑的竹子，扫把头的竹枝硬邦邦的，打在身上肯定疼。
“妈，别打五弟！他真的没偷！”李五急了，赶紧辩解，可王桂香根本不听，举起扫帚就往他身上打。
“啪！”扫帚第一下就打在李五的肩膀上，旧伤被碰到，钻心的疼瞬间传遍全身。李五忍不住闷哼一声，想躲，可王桂香拽着他的衣领，根本躲不开。
“让你偷！让你狡辩！我打死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！”王桂香一边打，一边骂，扫帚一下接一下地落在李五的背上、胳膊上，竹枝划过衣服，留下一道道红印，有的甚至戳破了单薄的单褂子，扎在皮肤上，又疼又痒。
李五咬着牙，没哭，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他不明白，为什么王桂香连问都不问，就认定是他偷的？为什么李军说什么，王桂香都信？他明明什么都没做，为什么要受这种委屈？
“妈，别打了！五弟真的没偷！”李兰的声音突然从院门口传来。她刚从河边洗衣服回来，手里还提着装满湿衣服的木盆，盆沿的水珠滴在地上，冻成了小冰粒。看见王桂香拿着扫帚打李五，她赶紧放下盆，跑过来想拦。
可没等她跑到李五身边，一只手就抓住了她的胳膊。李兰回头一看，是李大山——他刚从生产队回来，手里还拿着农具，脸上没什么表情，只是用力拽着李兰，不让她过去。
“爸，你让我过去！妈在打五弟，五弟是被冤枉的！”李兰急得快哭了，使劲想挣开李大山的手，可李大山的力气比她大，她怎么也挣不开。
“兰兰，别管！”李大山的声音很低，带着点不耐烦，“你妈在气头上，你别去惹她，不然她连你一起骂。”
“可是五弟是被冤枉的！”李兰看着李五被打得缩成一团，肩膀不停地发抖，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，“爸，你就不能跟妈说一句，让她别打了吗？五弟真的没偷鸡蛋！”
“说什么说？”李大山皱了皱眉，眼神躲闪着，不敢看李兰，也不敢看被打的李五，“家里就这么几个人，不是他偷的，难道是军军偷的？军军那么小，怎么会偷鸡蛋？肯定是李五偷的！”
李兰愣住了，她没想到李大山会这么说。李军的性子她最清楚，好吃懒做，还爱撒谎，可李大山却宁愿相信李军，也不愿意相信被打得快站不住的李五。她看着李大山那张麻木的脸，心里又冷又酸——这就是她的父亲，看着自己的儿子被冤枉，却连一句公道话都不肯说。
院子里，王桂香还在打李五，扫帚的声音“啪嗒啪嗒”响，夹杂着她的骂声和李五压抑的闷哼。李老头拄着拐杖从屋里走出来，站在屋檐下，冷冷地看着，一句话也没说——在他眼里，李五本来就是“外人”，偷了东西被打，是活该。
李军站在一边，看着李五被打，嘴角偷偷勾起一抹笑——他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祸水泼到了李五身上，以后要是再犯了错，还可以这么办。
李五被打得实在撑不住了，腿一软，跪在了地上。冰冷的雪水渗进裤子，冻得他膝盖生疼，可背上的疼更厉害，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。他抬起头，看着王桂香，眼里满是委屈和不解：“妈，我真的没偷鸡蛋……我要是偷了，天打雷劈……”
“还敢嘴硬！”王桂香举起扫帚，还要再打，可就在这时，李兰突然使劲挣开了李大山的手，扑到李五身上，把他护在怀里。
“妈，别打了！要打就打我吧！”李兰的声音带着哭腔，后背挺得笔首，像一只护着幼崽的母鸟，“五弟要是偷了鸡蛋，我跟他一起受罚！可他没偷，你不能这么打他！”
王桂香的扫帚停在半空中，看着扑在李五身上的李兰，气得脸都红了：“你个死丫头！你还敢护着他？你是不是也跟他一伙的？我看你是皮痒了，想跟他一起挨打！”
“妈，我不是护着他，我是讲道理！”李兰的眼泪掉了下来，砸在李五的衣服上，“五弟早上天不亮就去砍柴了，张婶在村口都看见了，她还跟我说，五弟砍了一捆柴，累得手都在抖，怎么会有时间偷鸡蛋？你要是不信，可以去问张婶！”
王桂香愣了一下，她没想到李兰会搬出张婶。张婶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，不会撒谎，如果张婶真的看见了，那李五早上确实在砍柴，没机会偷鸡蛋。可她己经打了李五，要是就这么算了，岂不是显得她错了？
她皱着眉，心里盘算着，可手里的扫帚却慢慢放了下来。李军一看情况不对，赶紧凑过来，拉着王桂香的胳膊，小声说：“妈，可能是我看错了……说不定鸡蛋是被老鼠叼走了？”
王桂香心里一动，顺着李军的话往下说：“对！肯定是被老鼠叼走了！我就说嘛，家里怎么会有小偷！”她虽然嘴上这么说，却没跟李五道歉，只是瞪了他一眼，“行了，起来吧！下次看紧点，别让老鼠再把东西叼走了！”
李五从地上站起来，浑身都疼，尤其是肩膀和后背，一动就像要散架。他看着王桂香，又看了看李军，心里清楚，王桂香是故意找台阶下，可他什么也没说——他知道，就算他再说，也没人会信他。
李兰扶着李五，小声问：“五弟，你怎么样？疼不疼？”
李五摇了摇头，声音有点沙哑：“姐，我没事。”
“还说没事，你看你背上的印子！”李兰看着李五背上的红印，眼泪又掉了下来，“我带你去屋里，给你擦点药。”
说着，她扶着李五往小偏房走。李大山站在一边，看着他们的背影，张了张嘴，想说什么，可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，转身进了屋。李老头也拄着拐杖，慢悠悠地回了屋，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。
王桂香看着李兰和李五的背影，心里有点不舒服，可还是嘴硬：“军军，走，妈给你煮鸡蛋吃，别让那些不开心的事影响你。”
李军赶紧点点头，跟着王桂香进了厨房，刚才的慌张早就没了，只剩下得意——反正李五己经被打了，谁也不会再追究鸡蛋的事。
小偏房里，李兰扶着李五坐在床上，小心翼翼地掀开他的单褂子。后背和肩膀上，全是一道道红印，有的地方还渗着血丝，看着触目惊心。
“姐，我真的没事……”李五想把衣服拉下来，不想让李兰担心。
“都这样了还说没事！”李兰的眼泪掉得更凶了，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，里面是她攒的一点草药粉——上次李五砍柴划伤手，她就是用这个给他敷的，“我给你敷上，能止疼。”
她小心翼翼地把草药粉撒在李五的伤口上，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。草药粉碰到伤口，有点凉，还有点疼，可李五却觉得心里暖暖的——只有姐姐，会这么心疼他。
“五弟，对不起，我没能早点回来，让你受了这么多苦。”李兰的声音哽咽着，“以后要是再有人冤枉你，我一定护着你。”
李五看着李兰，眼睛也热了。他咬了咬嘴唇，小声说：“姐，谢谢你。”
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：为什么妈和爸、爷爷都不喜欢他？为什么他们只疼李军？难道他真的不是李家的孩子吗？这个念头刚冒出来，他就赶紧摇了摇头——他怎么会不是李家的孩子呢？可如果是，为什么他们对他这么不好？
窗外的风还在呼啸，小偏房里很冷，可李五靠在李兰身边，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暖和。他知道，不管以后再受多少委屈，只要有姐姐在，他就能熬过去。
只是他不知道，这次的鸡蛋风波，只是他苦难生活中的一小段插曲。更大的委屈，更狠的打骂，还在后面等着他。而那个关于“他不是李家孩子”的念头，也像一颗种子，在他心里悄悄扎下了根，等着将来某一天，破土而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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