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的夜，黑得像泼了墨，连星星都躲在云层里不肯露面。李家的院子里静悄悄的，只有风吹过柴垛的“呜呜”声，像谁在暗处低哭。李五躺在硬邦邦的床上，眼睛却亮得很——他没睡着，心里还惦记着一件事。
白天被王桂香打的地方还在疼，后背和肩膀一动就火辣辣的，可这点疼，压不住他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——他想去听邻居家的孩子读书。
邻居家姓周，周叔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，在公社小学当老师，家里有两个孩子，大的叫周明，小的叫周芳，每天晚上，周叔都会教他们读书、写字。李五早就知道这事，好几次收工路过周家，都能听见屋里传来的读书声，那声音像磁石一样，勾着他的心。
他没读过书，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。王桂香说“男孩子认不识字无所谓，能干活就行”，李老头也说“读书费钱，不如多挣点工分”，只有李兰偷偷跟他说“五弟，要是能读书就好了，读书能知道好多事”。
李五也觉得，读书好。他想知道山外面是什么样，想知道报纸上写的是什么，想知道为什么周明能背那么多他听不懂的句子。所以，从半个月前开始，他就养成了一个习惯——等家里人都睡熟了，偷偷溜出去，扒着周家的墙根，听里面的读书声。
屋里的煤油灯早就灭了，李家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，王桂香的呼噜声最大，像打雷一样。李五慢慢坐起来，动作轻得像猫，生怕吵醒任何人。他摸了摸怀里的小石子——这是他白天在河边捡的，光滑又趁手，能在地上写字。
他穿上那双补好的袜子，又套上露脚趾的布鞋，轻轻推开房门。院子里的风更冷了，像无数根细针，扎在脸上、手上，冻得他一哆嗦。他缩着脖子，贴着墙根，一步步往院门口挪——周家在李家隔壁，中间只隔了一道矮土墙，不用走太远。
矮土墙只有一人多高，墙头还堆着些干草。李五蹲在墙根下，先侧耳听了听院里的动静，确认没人醒，才慢慢站起来，把耳朵贴在墙上。
墙的另一边，果然传来了读书声——是周明的声音，脆生生的：“床前明月光，疑是地上霜。举头望明月，低头思故乡。”
李五屏住呼吸，生怕错过一个字。他在心里跟着默念，把每个字的发音记在心里。他不知道“床前明月光”是什么意思，可就是觉得好听，像唱歌一样。
过了一会儿，周叔的声音响了起来，温和又有耐心：“明儿，这个‘霜’字，你写一遍给我看看。要记住，雨字头，下面是个‘相’，别写错了。”
接着，就传来铅笔在纸上写字的“沙沙”声。李五的心里痒痒的，他也想写字，想知道那些字到底长什么样。他掏出怀里的小石子，在墙根下的地上轻轻划——他凭着感觉，模仿着周叔说的“雨字头”，划了一个歪歪扭扭的“霜”字，虽然不像，可他还是忍不住笑了。
他就这么站着，耳朵贴在墙上，手里拿着小石子在地上划，一遍遍地跟着里面念，一遍遍地试着写。冷风把他的耳朵冻得通红，手脚也越来越僵，可他一点都不觉得冷——心里的那点热乎气，比什么都暖和。
他听周明读课文，听周叔讲算术，听周芳问“爸爸，什么是‘公社’呀”，周叔耐心地解释。这些他听不懂的词，像种子一样，落在他心里，等着有一天能发芽。
不知不觉，就过了大半个时辰。周家里的灯灭了，读书声也停了，应该是睡了。李五心里有点失落，可还是满足地笑了——今天他记住了三首诗，还学会了写“月”“光”“霜”三个生字，比昨天多。
他刚想蹲下来，把地上的字擦掉，免得被人发现，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：“哟，这不是我哥吗？大半夜的不睡觉，在这儿干嘛呢？”
李五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，像被冻住了一样。他慢慢回头，看见李军站在不远处，手里拿着个手电筒，光柱照在他脸上，晃得他睁不开眼。
李军怎么会醒？李五心里慌了——他明明确认过，李军睡得很沉，还打了呼噜。
“我……我没干嘛。”李五赶紧把手里的小石子藏在身后，声音有点发颤。
“没干嘛？”李军往前走了两步，嘴角勾起一抹坏笑，“大半夜的扒着别人家的墙根，不是偷东西，就是干坏事！我看你就是想偷周家的东西！”
“我没有！”李五急忙辩解，“我就是……就是出来透透气。”
“透透气？”李军显然不信，他上下打量着李五，眼睛突然落在了地上——地上还有李五用石子划的歪歪扭扭的字。他走过去，蹲下来看了看，突然明白了什么，笑得更得意了：“哦！我知道了！你是想偷学周家的孩子读书！李五，你可真能耐啊，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人，还想读书？你配吗？”
李五的脸一下子红了，不是羞的，是气的。他想读书，有错吗？为什么李军要这么嘲笑他？
“我想读书，跟你没关系！”李五攥紧了拳头，忍不住反驳。
“跟我没关系？”李军站起来，故意提高了声音，“妈说了，家里的钱要留着给我读书，你想读书，就是想抢我的钱！我现在就去告诉妈，让妈打死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！”
说着，李军转身就往家里跑，一边跑一边喊：“妈！妈！你快起来！李五半夜不睡觉，在外面干坏事！他想偷学读书，还想抢我的钱！”
李五的脸瞬间变得惨白——他不怕被打，可他怕王桂香不让他再过来听读书。他赶紧追上去，想拦住李军：“军军，你别告诉妈！我以后不这样了，我再也不敢了！”
可李军跑得太快，他根本追不上。李军刚跑到屋门口，王桂香就穿着棉袄跑了出来，头发乱糟糟的，眼睛瞪得溜圆：“怎么了？军军，出什么事了？谁欺负你了？”
“妈！是李五！”李军扑到王桂香怀里，指着追过来的李五，哭喊道，“李五半夜不睡觉，扒着周家的墙根偷学读书！他还说，他也要读书，要抢我的钱！妈，你快打死他！”
王桂香一听，火气“噌”地就上来了。她最疼李军，早就打算等李军再大一点，送他去公社小学读书，让周叔教他，现在李五居然想抢李军的机会，还敢半夜出去“偷学”，这不是反了天了吗？
“李五！你个死丫头养的！”王桂香挣脱开李军，快步走到李五面前，伸手就揪住了他的耳朵，使劲拧了一下，“我让你偷学！我让你抢军军的机会！你以为你是谁？你也配读书？能干活，能挣工分，就不错了！”
耳朵被拧得生疼，李五忍不住喊了一声：“妈，我没有想抢军军的机会！我就是想多认几个字，我没错！”
“你还敢顶嘴？”王桂香更生气了，松开李五的耳朵，反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。“啪”的一声，清脆又响亮，李五的脸瞬间就红了，嘴角也破了，渗出血丝。
“妈，别打五弟！”李兰的声音突然传来，她也被吵醒了，穿着单衣就跑了出来，看见王桂香打李五，赶紧跑过来想拦，“五弟只是想读书，他没错！”
“你个死丫头！你也来帮他说话？”王桂香瞪着李兰，“我看你是跟他一样，皮痒了！读书有什么用？能当饭吃吗？军军是男孩子，以后要撑起这个家，只有他配读书！李五和你，就该好好干活，挣工分！”
李大山和李老头也被吵醒了，站在屋檐下看着。李大山皱着眉，没说话，只是抽烟；李老头则冷冷地看着，嘴里嘟囔着：“不知好歹的东西，家里供你吃供你穿，还想这想那，真是白眼狼！”
王桂香还在打李五，巴掌一下接一下地落在他脸上、身上，打得他站都站不住。李兰想护着他，却被王桂香推到一边，差点摔倒。
“妈，别打了！再打就出人命了！”李兰急得哭了起来，可王桂香根本不听。
就在这时，李军突然想起了什么，他跑进李五的小偏房，很快就跑了出来，手里拿着一本破旧的小书——那是李五半个月前，在公社的废品站捡的一本旧课本，封面都没了，只剩下几页纸，上面有几个模糊的字。这是李五最宝贝的东西，平时都藏在枕头底下，舍不得拿出来。
“妈！你看！”李军把书举起来，得意地说，“这是李五偷藏的书！他早就想读书了，一首在骗我们！”
王桂香看见那本书，火气更大了。她一把夺过书，看都没看，就撕了起来。“哗啦哗啦”的声音，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——书页被一页页扯碎，有的被撕成了小纸片，有的被揉成了团，掉在地上，被风吹得西处飘。
“我让你藏书！我让你想读书！”王桂香一边撕，一边骂，“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想这些有的没的！”
李五看着那本书被撕成碎片，眼睛一下子就红了。那是他唯一的书，是他在废品站翻了一下午才找到的，他每天晚上都会拿出来摸一摸，虽然很多字都不认识，可他还是把它当宝贝。现在，这本书没了，被王桂香撕得粉碎。
他突然冲过去，想抢回剩下的书页，却被王桂香推了一把，重重地摔在地上。后脑勺磕在冻硬的地上，疼得他眼前发黑，可他还是挣扎着爬起来，想去捡地上的碎纸片。
“别捡了！”王桂香一脚踩在碎纸片上，狠狠地碾了碾，“捡了也没用！我告诉你，李五，以后再让我看见你扒着周家的墙根，再让我看见你藏书，我就打断你的腿！”
李五看着王桂香脚下的碎纸片，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。不是因为疼，是因为绝望——他只是想读书，只是想多认几个字，为什么就这么难？
“妈，你太过分了！”李兰跑过来，扶起李五，对着王桂香喊道，“五弟己经够可怜了，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对他？读书不是错，想读书也不是错！”
“你还敢跟我喊？”王桂香气得发抖，刚想再打李兰，就被李大山拦住了。
“行了，别打了，半夜三更的，让邻居听见笑话。”李大山的声音很沉，带着点不耐烦，“李五，你给我回房去，以后不准再半夜出去，也不准再想读书的事！要是再犯，我饶不了你！”
李五没说话，只是默默地捡起地上没被踩烂的几片碎纸片，紧紧攥在手里。他扶着李兰，一步一步地往自己的小偏房走。后背和脸上还在疼，心里更疼，像被掏空了一样。
回到小偏房，李兰赶紧给李五找了块干净的布，帮他擦脸上的血和灰尘。她看着李五手里的碎纸片，眼泪又掉了下来：“五弟，对不起，我没能护住你的书。”
“姐，不怪你。”李五的声音很沙哑，他把碎纸片小心翼翼地夹在自己的破枕头里，“书没了，可我记住的字还在，我还能听周家的人读书。”
李兰愣住了，她没想到李五还没放弃。她看着李五眼里的光，心里既心疼又佩服：“五弟，以后你要是还想听，我帮你放风，只要妈和军军没醒，我就告诉你。”
李五看着李兰，点了点头，眼泪又掉了下来。他知道，不管有多难，他都不会放弃读书——他想知道山外面的世界，想改变自己的命运，想让姐姐过上好日子。
窗外的风还在吹，小偏房里依旧很冷，可李五的心里，那点微弱的火苗，却没有被吹灭，反而烧得更旺了。他攥着手里的碎纸片，在心里默念着今天记住的字：“月、光、霜、明……”
他不知道，这条路会有多难，可他知道，他必须走下去。因为读书，是他唯一能抓住的，改变命运的希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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