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老城区的午后风，终于带了点凉意，吹过巷口老槐树的叶子，“沙沙”响着，像在替李五按捺急促的心跳。他攥着从老板娘那儿借的半块粗布手帕，手心的汗把布都浸湿了，脚步却比刚才快了半分——刚才老板娘说“18号巷子最里面就是林家，门上挂着‘林府’的木牌”时，他的耳朵里像炸了响雷，连道谢都忘了说，转身就往巷子跑。
青石板路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，可他的脚底板还是发疼，鞋底的破洞早被石子磨得边缘毛糙，每走一步，都能感觉到石子硌着脚心的旧伤。可他顾不上疼，眼睛死死盯着巷子深处，连路边摆着的腌菜缸、挂在墙上的旧草帽都没心思看——他怕错过那扇挂着“林府”牌子的门，怕老板娘说的“最里面”是自己数错了门牌号。
“15号……16号……17号……”他小声数着门牌号，声音发颤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背包带。背包里的水壶“叮咚”响，是刚才灌的凉水晃荡，可他连咽口水的功夫都没有，只觉得心脏“砰砰”跳得要撞开胸口。
就在巷子拐过一个弯，光线突然亮了些时，他的脚步猛地顿住——巷子最里面，靠着院墙的位置，有一扇深红色的木门，门楣上挂着块巴掌大的木牌，上面用黑漆写着“林府”两个字，漆皮掉了些边角，却依旧看得清清楚楚。
是这里了。
李五的呼吸瞬间停了，他站在离门还有三步远的地方，像被钉在了青石板上。木门是新刷的红漆，门环是铜制的，被得发亮，门缝里隐约能看到里面的青砖地，甚至能闻到一丝淡淡的煤烟味——那是家家户户做饭时都会有的味道，却让他鼻子一酸，想起在李家柴房里，只有过年才能闻到的、掺着焦糊味的煤烟。
他不敢往前走，怕这扇门后面不是他要找的林家，怕老板娘记错了门牌号，怕自己好不容易燃起来的希望，又像泡沫一样碎了。他慢慢挪到门边，身体贴着冰凉的砖墙，耳朵轻轻凑向门板——他想听听里面的声音，哪怕是一声咳嗽、一句说话，都能让他确认，这里是不是他的家。
门板很薄，能隐约听到里面的动静。先是“哗啦”一声，像是有人在刷碗，接着是女人的说话声，声音温和，带着点笑意：“晓梅，放学了怎么不洗手？先去把书包放好，饭马上就好。”
是妈妈的声音！李五的心脏猛地一缩，手指死死攥住了墙缝里的青苔。这个声音，跟他在火车上想象的、在柴房里默念的一模一样，温和得像春日里的溪水，没有王桂香的刻薄，没有张老太的冷漠，只有让人安心的暖意。
接着，一个清脆的女孩声响起，带着点撒娇的调子：“妈，我先吃块糖嘛，张婶小卖部的水果糖，甜得很！”
是姐姐晓梅！李五的眼眶一下子热了，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，滴在青石板上，晕开一小片湿痕。他想起李兰总偷偷塞给他的红薯干，也是这样甜，却没这声“妈”来得让人心软——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亲姐姐的声音，清脆、活泼，像巷口老槐树上的鸟鸣。
就在这时，屋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，是男人的声音，低沉，带着点沙哑，却很有力量：“晓梅，听你妈的话，先洗手，糖吃完要刷牙，不然长虫牙。”
咳嗽声不大，却像一道电流，瞬间击中了李五。他想起王桂香偶尔提起的“你亲爹是机床厂技术员，常年对着图纸，肺不好，爱咳嗽”，想起火车上张奶奶说的“林技术员人好，就是身子弱，冬天爱感冒”——这声咳嗽，跟所有关于亲生父亲的描述都对得上！
是爸！是林建国！
李五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，不是因为冷，是因为激动。他紧紧贴着门板，耳朵恨不得钻进缝隙里，想再听听父亲的声音，想再听听母亲和姐姐的对话，想确认这不是梦——他找了十八年的家，他的亲生父母、亲姐姐，就在这扇门后面，离他只有一板之隔。
屋里的声音还在继续，妈妈的炒菜声“滋啦”响，姐姐的笑声“咯咯”脆，爸爸偶尔插一句“盐少放点儿，你妈血压高”，琐碎的日常，却像一把暖火，把李五这些年在李家受的苦、挨的冻，都烘得暖融融的。
他想起在李家，从来没有这样的笑声——王桂香总是在骂，李大山总是在吼，李军总是在哭，张老太总是在抱怨，柴房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，冷得像冰。可在这里，连炒菜声都带着暖意，连咳嗽声都让他觉得安心。
李五慢慢抬起手，指尖快要碰到铜制的门环时，又缩了回来。他怕，怕自己一敲门，里面的声音会消失；怕开门的人不是他想的模样；怕自己穿着破棉袄、背着旧背包的样子，会让父母失望——他在李家受了十八年的苦，长得又瘦又小，手上全是老茧，跟“技术员的儿子”一点都不像。
他靠在墙上，慢慢蹲下来，把脸埋在膝盖里，眼泪无声地淌着。背包里的水壶“叮咚”响，像是在劝他“别怕”；衣襟里的钱硬硬的硌着胸口，像是在提醒他“你找了这么久，不能放弃”。
“爸，妈，姐……”他小声嘀咕着，声音哽咽，“我来了，我终于找到你们了。”
巷口传来“卖豆腐脑嘞”的吆喝声，打破了巷子的安静。屋里的炒菜声停了，妈妈的声音又响起：“晓梅，去看看是不是刘叔的豆腐脑，要是的话，买一碗回来，你爸爱吃。”
“好嘞！”姐姐的脚步声靠近门板，接着是拔门闩的声音。
李五的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，他赶紧站起来，往后退了两步，躲在墙角——他还没准备好，还没准备好跟姐姐第一次见面。
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，一个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女孩走出来，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校服，手里攥着两毛钱，脸上带着笑，跟他想象中的姐姐一模一样。女孩转身关门时，无意间扫到了墙角的李五，愣了一下，歪着头问：“你是谁啊？怎么在这儿蹲着呢？”
李五的脸一下子红了，紧张得说不出话，只能攥着背包带，看着女孩清澈的眼睛——那是跟他有血缘关系的眼睛，亮得像星星。
就在这时，屋里传来父亲的声音：“晓梅，怎么了？遇到熟人了？”
女孩回头喊：“爸，这儿有个哥哥，不知道在这儿干嘛呢！”
李五的心跳瞬间炸了——父亲要出来了，他终于要见到亲生父亲了。他深吸一口气，擦了擦脸上的眼泪，挺首了腰板，朝着那扇敞开的木门，一步步走了过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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