傍晚的风裹着老城区特有的煤烟味，慢慢漫过18号巷子的青石板路。李五站在离林家木门三步远的地方，像被钉住了似的，脚底板贴着冰凉的石板，却感觉不到冷——后背的汗早就把旧棉袄浸湿了，黏腻的布料贴在皮肤上，又痒又闷，可他连抬手扯一下的力气都没有。
巷口的老槐树叶子被风吹得“沙沙”响，偶尔有晚归的住户提着马灯走过，昏黄的光扫过他的脚边，又很快消失在巷子深处。他攥着蓝布包的带子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，包角的补丁被他抠得发毛——这是李兰缝的，针脚歪歪扭扭，却陪着他从李家逃出来，走过火车站，躲过骗子和混混，现在，却要在这扇门前，承受他十八年来最沉的胆怯。
“里面就是爸妈和姐姐……”李五小声嘀咕着，眼睛死死盯着那扇深红色的木门。门楣上的“林府”木牌被夕阳照得泛着暖光，铜制门环上的纹路清晰可见，他甚至能想象到，父亲林建国每天出门时，会用这只门环轻轻敲三下，母亲赵秀兰会在屋里应一声“慢点走”。
可想象越清晰，他就越不敢上前。
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——鞋底破了个大洞，露出里面磨得发黑的鞋垫，裤脚还沾着早上摔跤时蹭的泥；再摸了摸身上的棉袄——袖口短了一截，肘部的补丁是用不同颜色的布拼的，还是李兰从旧衣服上拆下来的碎布；连他的手，都布满了砍柴、挑水留下的老茧，指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泥垢。
“我这样……他们会不会认不出我？”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，像根刺，扎得他心口发疼。他想起王桂香说过的“你亲爹妈要是知道你在李家过成这样，说不定早就不要你了”，想起在火车上遇到的骗子说“你这穷酸样，哪像技术员的儿子”，这些话像魔咒似的，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。
他往后退了一步，后背撞到了巷边的砖墙，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。要不……明天再来？等他把衣服洗干净，把头发理一理，看起来体面点再敲门？可他又怕，怕明天再来时，这扇门后面的人会搬走，怕这唯一的机会，像之前无数次的希望一样，悄悄溜走。
屋里传来了碗筷碰撞的声音，接着是母亲温和的声音：“建国，晓梅说想吃你炒的土豆丝，你去把土豆切了呗？”
“好，马上来。”父亲的声音传来，带着点笑意，还有一声轻微的咳嗽——跟他上午趴在门上听到的一模一样，低沉，却让人安心。
然后是姐姐晓梅的笑声：“爸，你切土豆丝别切太粗，上次你切的跟土豆块似的！”
“你这丫头，还嫌你爸手艺差？”父亲的声音里满是宠溺。
这些琐碎的对话，像一股暖流，慢慢淌过他紧绷的心。他想起在李家，从来没有这样的笑声——王桂香总是在饭桌上骂他“吃白饭”，李大山总是闷头喝酒，李军总是抢他碗里的糠麸饼子，张老太则会把唯一的白面馒头推给李军。可在这里，连切土豆丝这样的小事，都能充满暖意。
“他们是我的家人啊……”李五又往前挪了一步，手指快要碰到门环，却又缩了回来。他怕，怕自己一敲门，里面的笑声会突然停住；怕开门后，母亲会皱着眉问“你是谁”；怕父亲会疑惑地说“我们没有你这样的儿子”。
他靠在墙上，慢慢蹲下来，把脸埋在膝盖里。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，滴在破了洞的裤腿上，生活写纸说：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！没发出一点声音。他想起李兰送他出门时，红着眼睛说的“五弟，你一定要找到家人，我等你回来接我”；想起馒头铺老板多给的半个凉馒头，想起民警刘建军帮他查地址时的耐心，想起小卖部老板娘说的“林家老两口这些年一首在找你”。
这些善意，像无数根小蜡烛，在他心里慢慢点亮。
“不能怕……”他抬起头，用袖子擦了擦眼泪，声音带着哽咽，却比刚才坚定了些，“我找了十八年，不能在最后一步放弃。”
他深吸一口气，胸口因为急促的呼吸而起伏着。风又吹过来，这次却没那么冷了，反而带着点晚饭的香味——是土豆丝的香味，混着米饭的热气，从门缝里飘出来，勾得他肚子“咕噜”叫了一声。
他站起来，拍了拍裤腿上的灰，又伸手把棉袄的领口理了理，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。他闭上眼睛，在心里默念：“爸，妈，姐，我是小五，我回来了。我知道我现在很难看，可我真的找了你们很久，你们别不认我……”
默念完，他又深吸了一口气，这一次，他的手没有缩回来，而是慢慢伸过去，指尖触到了铜制的门环——冰凉的，却带着让他安心的重量。
他停顿了一秒，仿佛要把十八年的等待、无数的苦难，都凝聚在这一秒里。然后，他轻轻抬起门环，再慢慢放下。
“咚——咚——咚。”
敲门声不重，却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，像三颗小石子，投进了他心里的湖面，激起层层涟漪。
屋里的碗筷碰撞声停了，接着是母亲的声音，带着点疑惑：“谁啊？”
李五的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，他张了张嘴，却发现声音卡在了喉咙里，怎么也发不出来。他又深吸了一口气，攥紧了拳头，指甲掐进了掌心，疼得他脑子一清——这一次，一定要勇敢。
“妈……”他终于发出了声音，带着点哽咽，却足够清晰，“是我……小五。”
门里的动静突然停了，连风的声音都好像消失了。过了几秒，他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，接着是门闩被拉开的“哗啦”声，然后，那扇他望了无数次的深红色木门，慢慢打开了。
母亲赵秀兰站在门口，头发有点乱，手里还攥着块擦碗布，脸上满是震惊，眼睛里瞬间蓄满了眼泪。她看着李五的脸，嘴唇动了动，却没说出话，只是伸出手，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，指尖的温度，暖得李五瞬间红了眼眶。
“小五……我的小五……”母亲的声音颤抖着，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，“真的是你……你终于回来了……”
李五再也忍不住，扑进母亲怀里，放声大哭：“妈！我回来了！我找了你们十八年！我好想你们！”
“回来就好……回来就好……”母亲紧紧抱着他，哭得浑身发抖，“你爸！你爸快出来！小五回来了！咱们的小五回来了！”
屋里传来了父亲急促的脚步声，还有姐姐晓梅惊讶的叫声。李五靠在母亲温暖的怀里，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，心里的胆怯和紧张，在这一刻，全变成了满满的温暖和安心——他知道，他终于到家了，终于不用再流浪了。
夕阳的光透过巷子，落在他们身上，把影子拉得很长，像一条通往幸福的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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