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老城区的傍晚总裹着层柔暖的光，夕阳把18号巷子的青石板染成了蜜色，连墙头上干枯的牵牛花藤，都镀上了一层金边。李五站在林家木门前，手里还攥着老奶奶刚才塞给他的半块糖——薄荷味的，糖纸是透明的，能看见里面泛白的糖块，像他此刻悬着的心，又甜又慌。
老奶奶刚走回隔壁院，临走前还回头冲他摆手：“别怕，奶奶在这儿看着你！”那声音温和，像小时候奶奶哄他睡觉的调子，让他紧绷的肩膀稍微松了点。可当目光重新落在那扇深红色木门上时，他的手还是控制不住地发颤，背包带被攥得变了形，包角的补丁都快被指甲抠破了。
巷子里静悄悄的，只有远处传来的“卖酱油嘞”的吆喝声，还有各家烟囱里飘出的炊烟，裹着饭菜的香味，慢悠悠地散开。林家的门缝里，偶尔能漏出母亲切菜的“笃笃”声，还有姐姐晓梅哼着的儿歌——是公社中学教的《让我们荡起双桨》，调子轻快，却让李五的鼻子一酸，想起在李家，只有李兰偷偷教他唱过几句不成调的童谣。
“不能怕……”他小声跟自己说，手指慢慢抬起来，离铜制门环还有一寸时，又猛地缩了回去。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——鞋底的破洞更大了，露出的鞋垫上沾着泥，裤腿上还别着根没来得及摘的草；再摸了摸脸上，早上摔的擦伤还没好，贴着块皱巴巴的布条，是馒头铺老板给的。
“这样的我，爸妈会不会认不出来？”他又往后退了半步，后背撞到了巷边的老槐树，树皮粗糙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。他想起王桂香骂他“野种”时的眼神，想起李大山挥着木棍时的凶相，那些在李家受的委屈，像潮水似的涌上来，让他突然想逃——万一敲了门，里面的人说“你找错了”，他该去哪里？
“小伙子，怎么还不敲啊？”老奶奶的声音又从隔壁院传出来，带着点调侃，“是不是等着林家人出来接你啊？”
李五的脸一下子红了，赶紧转过身，对着隔壁院的方向小声说：“奶奶，我……我再等等。”
“等啥呀？”老奶奶端着个粗瓷碗走出来，碗里是刚盛的玉米粥，“你爸妈这会儿肯定在等晚饭，你再等，菜都凉了！我跟你说，当年你妈抱着你丢了的小棉袄哭了三天，你爸骑着自行车跑遍了周边五个县，他们要是知道你回来了，高兴还来不及呢！”
“真的吗？”李五的眼睛亮了亮，往前凑了两步。
“当然是真的！”老奶奶喝了口粥，语气肯定，“去年冬天，你妈还在巷口跟我念叨，说‘小五要是还在，该十八了，说不定比晓梅还高’，你看你现在，比你爸当年还壮实，你妈见了肯定高兴！”
李五攥紧了手里的糖，糖纸被汗浸湿，贴在指尖上。他想起刚才趴在门上听到的父亲的咳嗽声，想起母亲温和的说话声，想起姐姐清脆的笑声，这些声音像一束束光，慢慢驱散了他心里的胆怯。他深吸一口气，胸口因为急促的呼吸而起伏着，这次，他的手没有缩回去，而是稳稳地抬了起来。
铜制门环冰凉，触到指尖时，他打了个寒颤，却没放手。他盯着门环上的纹路，在心里默念：“第一下，是跟过去的苦告别；第二下，是盼着现在的团聚；第三下，是等着未来的好日子。”
“咚——”
第一声敲门声响起，不重，却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。李五的心脏“砰”地一下，像被重锤砸中，呼吸瞬间停了。屋里的切菜声突然停了，接着是母亲带着点疑惑的声音：“谁啊？”
他的喉咙发紧，说不出话，只能攥着门环，等着第二声。
“咚——”
第二声敲门声比第一声重了点，门里传来了脚步声，慢慢靠近门板。李五的耳朵发烫，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，“砰砰”的，像要从胸口蹦出来。他想象着母亲走到门后的样子，会不会穿着蓝色的上衣？会不会跟他在梦里见到的一样温和？
“咚——”
第三声敲门声落下时，门里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后。李五的手心全是汗，把门环都浸湿了，他张了张嘴，用尽全力，说出了那句在心里默念了十八年的话：“妈……我是小五，我回来了。”
门里静了，连呼吸声都好像消失了。李五的心脏悬在半空，生怕听到“你找错了”这三个字。过了几秒，他听到了门闩被拉开的“哗啦”声，很慢，像是拉门的人也在紧张。
接着，深红色的木门慢慢打开了。
母亲赵秀兰站在门后，头发用一根黑色的发绳扎着，鬓角有几缕碎发垂下来，身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上衣，手里还攥着块没来得及放下的抹布。她的眼睛很大，此刻却瞪得圆圆的，里面蓄满了眼泪，首首地盯着李五的脸，嘴唇动了动，却没说出话。
李五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，顺着脸颊往下淌，滴在母亲的鞋上。他想喊“妈”，却发不出声音，只能攥着背包带，看着母亲的眼睛——那是跟他有血缘关系的眼睛，像两汪清泉，映着他的影子，满是震惊和不敢置信。
“你……你是……”母亲的声音发颤，慢慢伸出手，指尖快要碰到他的脸颊时，又停在了半空，像是怕这是梦，一碰就碎了，“你是小五？我的小五？”
“妈！”李五终于喊出了声，声音哽咽，却格外清晰。他再也忍不住，扑进母亲怀里，紧紧抱住她的腰，像小时候那样，把脸埋在她的衣襟里——母亲的衣襟上有淡淡的肥皂味，还有饭菜的香味，是他盼了十八年的家的味道。
母亲的身体僵了一下，接着紧紧抱住他，哭得浑身发抖，手不停地摸着他的后背、他的头发，嘴里反复念叨着：“孩子，你回来了……你终于回来了……妈找了你十八年……”
屋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，父亲林建国快步走了出来，戴着副黑框眼镜，头发有点乱，手里还拿着张没画完的图纸。他看到抱着母亲哭的李五，眼镜一下子滑到了鼻尖，他赶紧扶了扶，眼睛里瞬间蓄满了眼泪，声音发颤：“小五？真的是小五？”
李五抬起头，看着父亲的脸——父亲的眼角有淡淡的细纹，却依旧温和，跟他在梦里想象的一模一样。他哽咽着喊：“爸……”
“哎！哎！”父亲快步走过来，也抱住他们母子，声音哽咽，“回来就好……回来就好……咱们一家人，终于团聚了。”
姐姐晓梅也跑了出来，扎着两个小辫子，手里还拿着个没吃完的馒头。她看着眼前的场景，眼睛红红的，小声问：“妈，他……他就是哥哥吗？”
母亲擦了擦眼泪，拉过晓梅，把她的手放在李五的手里：“晓梅，这是你哥哥小五，是你盼了好久的哥哥。”
晓梅的手暖暖的，紧紧攥着他的手，小声喊：“哥哥。”
李五看着姐姐的笑脸，又看了看抱着他的父母，心里满是温暖和踏实。他知道，他终于到家了，终于不用再流浪了，终于不用再受委屈了。
夕阳的光透过巷子，落在他们身上，把影子拉得很长，像一条通往幸福的路。隔壁院的老奶奶站在门口，看着这一幕，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，悄悄转身回了屋——她知道，这家人盼了十八年的团聚，终于实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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