巷口的老槐树最后一片枯叶被风吹落时，李五的指节还僵在铜门环上——刚才那三声敲门声像敲在他心上，每一下都震得他耳膜发疼，连呼吸都跟着发紧。门里的动静停了好一会儿，久到他以为里面没人，想转身逃开时，才听见门闩“哗啦”一声，带着点生锈的滞涩，慢慢往旁边挪。
夕阳刚好斜斜地照在门轴上，把木门推开的缝隙染成了暖金色。先是一只穿着蓝色工装鞋的脚迈出来，鞋边沾着点机床厂特有的机油味，接着是半个身子——男人穿着洗得泛白的灰色工装，袖口卷到小臂，露出手腕上块旧手表，表盘的玻璃裂了道缝，却擦得锃亮。
是林建国。
李五的心脏“咚”地一下，像被重锤砸中，瞬间忘了怎么呼吸。他盯着男人的脸——额前的头发有点卷，眼角有两道浅浅的细纹，是常年对着图纸笑出来的痕迹，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，镜片后的眼睛温和，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，正是他在梦里描摹了无数次的“父亲”模样。
林建国也愣住了。他本来是听见敲门声，想着是邻居借东西，手里还攥着张没画完的机床零件图，指节捏着图纸的边角，都泛了白。可当目光落在李五脸上时，他手里的图纸“哗啦”一声掉在地上，眼镜顺着鼻梁往下滑了半寸，他却忘了扶——眼前这半大孩子的眉眼，太像了。
像他二十岁时的样子。
一样的双眼皮，眼尾微微上挑，连笑起来时左边嘴角的小梨涡都分毫不差；一样的高鼻梁，鼻尖有点翘，是林家祖传的模样；甚至连攥着背包带时，指节发力的弧度，都跟他年轻时一模一样。
“你……”林建国张了张嘴，声音发颤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，半天没说出下一个字。他慢慢弯腰，想捡地上的图纸，手指却在碰到图纸的瞬间停住，又抬起来，指向李五的脸，“你的眼睛……你的鼻子……”
李五的眼泪在这一刻突然决堤，像断了线的珠子，顺着脸颊往下淌，砸在青石板上，溅起小小的水花。他想喊“爸”，可声音卡在喉咙里，只能发出哽咽的气音。他看着林建国的眼睛，那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，带着震惊、疑惑，还有一丝他不敢相信的“认亲”的激动——这双眼睛，跟他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的眼睛，太像了。
巷子里的风突然停了，连远处卖酱油的吆喝声都好像消失了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，一个急促，一个发颤。林建国慢慢往前走了两步，离李五只有一臂远，他伸出手，指尖快要碰到李五的脸颊时，又猛地缩了回去，像是怕这是梦，一碰就碎。
“你……你叫什么名字？”林建国的声音比刚才稳了点，却还是带着颤音，他盯着李五的眼睛，像是要从里面找到十八年前的影子，“你从哪里来？为什么……为什么会来这里？”
“我……我叫李五，现在叫林小五。”李五终于挤出声音，眼泪掉得更凶了，他攥紧了衣襟里的钱，那是他从李家逃出来的底气，也是他找家的证明，“我从李家镇来，我找了你们十八年……爸，我是您的儿子啊！”
“林小五……”林建国重复着这个名字，眼眶瞬间红了。十八年前，他们给丢了的儿子取的小名就是“小五”，因为他是家里的第五个孩子，前面西个都没留住，只有这一个，却在三岁时跟着秀兰去赶集，被人贩子拐走了。这些年，他无数次在梦里喊“小五”，却从来没敢想过，有一天会真的有人站在门口，叫这个名字。
他又往前走了一步，这次没再犹豫，伸出手，轻轻摸了摸李五的脸颊。指尖触到的皮肤有点糙，是常年干重活磨的，还有几道浅浅的疤痕，是在李家挨打的痕迹。林建国的手指瞬间僵住，心疼得像被针扎，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：“孩子……这些年，你受苦了。”
“爸！”李五再也忍不住，扑进林建国怀里，紧紧抱住他的腰。林建国的怀抱很暖，带着机油和肥皂混合的味道，是属于父亲的味道，是他在李家从未感受过的温暖。他把脸埋在林建国的工装里，放声大哭，把十八年的委屈、恐惧、思念，都哭了出来，“我好想您……好想妈……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到你们了……”
林建国紧紧抱着他，手不停地拍着他的后背，像哄小时候的小五一样，声音哽咽：“回来就好……回来就好……爸对不起你，没看好你，让你受了这么多苦。”
屋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，赵秀兰端着个菜盘跑出来，看到抱在一起哭的父子俩，菜盘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，盘子碎了，里面的土豆丝撒了一地。她快步跑过来，拉着李五的胳膊，仔细看着他的脸，眼泪瞬间湿透了衣襟：“小五……真的是你？你终于回来了？”
“妈！”李五转身抱住赵秀兰，声音更哽咽了。赵秀兰的怀抱很软，带着饭菜的香味，跟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，“我回来了，妈，我再也不离开你们了。”
“不离开，再也不离开。”赵秀兰拍着他的背，哭着说，“晓梅！晓梅快出来！你哥哥回来了！”
屋里又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，林晓梅扎着两个小辫子跑出来，看到眼前的场景，眼睛一下子红了，她走到李五身边，小声喊：“哥哥？”
李五松开赵秀兰，蹲下来，看着林晓梅的脸。妹妹的眼睛跟妈很像，圆圆的，亮晶晶的，带着点怯生生的好奇。他伸出手，轻轻摸了摸晓梅的头，笑着说：“妹妹，我是哥哥小五。”
晓梅点了点头，伸手拉住他的手，小手暖暖的，紧紧攥着他的手指：“哥哥，我等你好久了。”
林建国捡起地上的图纸，小心翼翼地叠好，放进衣兜。他看着眼前的妻儿，看着失而复得的儿子，嘴角露出了十八年来最踏实的笑容。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叠在一起，像一幅完整的画，再也没有缺口。
巷口的老槐树下，隔壁的老奶奶悄悄站在那里，看着这一幕，笑着抹了抹眼泪。她知道，这家人盼了十八年的团聚，终于在这个夕阳暖暖的傍晚，实现了。
风又吹起来了，带着饭菜的香味和一家人的笑声，慢慢漫过18号巷子的青石板，漫过墙上的牵牛花藤，漫过每一个充满希望的角落。李五知道，从这一刻起，他再也不是那个在李家受委屈的李五了，他是林家的小五，是有爸有妈有妹妹的林小五，是终于有家的孩子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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