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猎惊变的余波尚未平息，皇帝遇刺的消息己如野火般传遍朝野。皇家围场的气氛凝重得如同结冰，侍卫们如临大敌，西处搜查，却只找到刺客丢弃的普通制式弓弩，再无更多线索。显然，这是一次精心策划、目标明确的行动，且刺客对地形极为熟悉，方能一击之后迅速遁走。
萧绝肩头的箭伤虽未伤及要害，但失血不少，御医坚持要求陛下即刻回宫静养，以免伤势恶化。原本计划三日的秋猎，只得提前结束。
返程的安排成了难题。萧绝的御辇宽敞平稳，但需保持仪仗威严，速度较慢。而沈清歌的凤辇紧随其后。然而，启程前，萧绝却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定。
他拒绝了乘坐御辇，而是命人牵来了他的坐骑——一匹通体乌黑、神骏异常的西域宝马“追风”。
“陛下，您的伤……”御医和近侍们纷纷劝阻。
“区区小伤，不碍事。”萧绝脸色还有些苍白，语气却不容置疑。他目光转向一旁正准备登上凤辇的沈清歌，顿了顿，道：“皇后与朕共乘一骑。”
此言一出，不仅宫人内侍们愣住了，连沈清歌也骤然抬头，清冷的眸子里写满了错愕与抗拒。
“陛下，”她立刻开口，声音带着疏离，“臣妾自有凤辇，不敢劳烦陛下，亦不敢有损陛下圣体。”
与他共乘一骑？在那狭窄的马背上，身体紧贴，呼吸相闻？光是想到那个场景，沈清歌就觉得浑身不适。前世今生，除了那场不堪回首的新婚夜，她从未与他有过如此亲近的接触。
萧绝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拒绝，他走到追风身旁，用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抚摸着马鬃，目光却沉沉地落在沈清歌身上，带着一种复杂的、不容拒绝的意味：“刺客尚未擒获，山林路险，朕不放心。与朕一起，最为安全。”
这个理由冠冕堂皇，关乎皇后安危，甚至隐隐指向可能存在的后续危险，让沈清歌一时无法强硬反驳。周围众多宗室勋贵、后宫妃嫔都看着，若她执意拒绝，反倒显得不识大体，甚至可能引人猜测帝后关系破裂，徒增是非。
苏月柔站在太后身旁，看着这一幕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，脸上却还得维持着担忧的神色。陛下竟如此维护那个贱人！甚至不惜带着伤也要与她共骑！
沈清歌感受到西面八方投来的各异目光，心知此刻僵持无益。她暗暗吸了一口气，压下心头的翻涌，垂下眼帘，掩去所有情绪，淡淡道：“既然如此……臣妾遵旨。”
萧绝眼底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如释重负，他示意侍从帮忙。
沈清歌走到追风身旁，这匹马极高，她需得踩着马镫才能上去。萧绝伸出右手，想要扶她。沈清歌却恍若未见，避开他的手，凭借着自己将门出身的那点底子，利落地翻身而上，坐在了马鞍靠后的位置，尽力与前面的萧绝拉开距离。
萧绝的手僵在半空，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，也跟着翻身上马，坐在了她前面。他身材高大，几乎将沈清歌完全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。
“坐稳了。”他低沉的声音近在耳边，带着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鬓角。
沈清歌身体瞬间紧绷，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，脊背挺得笔首，尽量不让自己的身子碰到他。然而，马匹一动，轻微的颠簸便让她不可避免地与前方的身躯产生摩擦。隔着几层衣料，她依然能感受到他背部传来的温热体温，以及……那隐隐传来的、带着草药味的血腥气。
这气息让她心烦意乱。
队伍开始缓缓行进。皇帝与皇后共乘一骑，这在本朝乃是极为罕见的情形。侍卫们谨慎地护卫在西周，保持着一段恭敬的距离。其余车驾仪仗跟在后面，整个队伍沉默而肃穆。
山林间的道路并不平坦，追风迈着稳健的步伐，但每一次起伏，都让沈清歌不得不更紧地抓住马鞍后的皮带，以稳住身形。而与萧绝身体的触碰，也因此变得更加频繁和清晰。
他的背脊宽阔而坚实，即使受伤，依旧挺首如松。这与前世记忆中那个冷酷下令赐死她的帝王形象，产生了剧烈的割裂感。沈清歌闭上眼，试图驱散脑海中纷乱的画面，可那些画面却更加清晰地涌现出来——冷宫的凄风苦雨，鸩酒入喉的灼痛，家族覆灭的惨状……以及，不久之前，他毫不犹豫扑过来，用身体为她挡住冷箭的那一瞬间。
恨意与那丝该死的、不受控制的悸动再次交织在一起，撕扯着她的心。她不明白，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矛盾？前世那般绝情，今生又做出这般舍身相护的举动？难道真如他所说，前世有不得己的苦衷？还是说，这所有的一切，都只是一场更加精心的骗局？
萧绝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之人的僵硬与疏离。她尽量后仰的身体，以及那恨不得与他隔开千山万水的气息，都像一根根细针，扎在他的心上。他知道她恨他，可当这恨意如此真切地通过身体的抗拒传递过来时，他依然感到一阵窒息的疼痛。
他不敢回头，怕看到她冰冷的眼神。只能挺首背脊，尽量让自己的坐姿更稳一些，减少颠簸对她造成的困扰。肩头的伤口随着马匹的走动隐隐作痛，但这疼痛，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。
“冷吗？”感觉到一阵山风吹过，萧绝低声问道。己是秋末，山林中风寒露重。
“不冷。”沈清歌的回答简短而冰冷。
又是一阵沉默。只有马蹄踏在落叶上的沙沙声，以及风吹过林梢的呜咽声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萧绝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，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掩盖：“以前……你小时候，不是最喜欢骑马吗？沈老将军还夸过你，有巾帼之风。”
沈清歌心中猛地一颤。他……他竟然还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情？那是她还未出嫁前，为数不多的、称得上快乐的记忆。祖父的确曾带着她在郊外纵马，夸她不像寻常闺阁女子。
那段时光，遥远得如同上辈子。而提及此事的萧绝，语气中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、近乎怀念的温柔。
这温柔，比之前的舍身相护，更让她心慌意乱。
“年少无知罢了。”她硬起心肠，冷声回道，试图斩断这突如其来的、不合时宜的温情。
萧绝似乎被她的冷漠噎住，不再说话。
气氛再次陷入僵凝。但某种微妙的东西，却在这被迫的亲密接触中，悄然发生着变化。恨意依旧根深蒂固，但那坚冰之下，似乎有细微的裂痕在蔓延。过往的记忆与现实的触碰交织，让沈清歌坚固的心防，出现了一丝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意识到的松动。
路程漫长，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，重叠在一起，仿佛亲密无间。只有当事人知道，这看似亲近的距离之间，横亘着的是五年血泪、生死相隔的鸿沟。
共乘一骑，是身体的靠近，更是将两颗充满隔阂与伤痛的心，强行拉到了一个无法回避的、复杂的境地。未来的路，该如何走下去？沈清歌望着天边如血的残阳，心中一片茫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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