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国栋连滚带爬地跑了，小院里空气死寂了几秒。王姐和李姐互相瞅了一眼，手里的活都慢了，眼神里混着好奇、同情，还有点儿怕。
林秀芬却跟没事人一样，抄起尺子继续量布划线，声儿平得吓人：“都抓紧！夏装要得急，别误了交货！”
她的镇定传染了大家。缝纫机哒哒声很快又密得像雨点，把刚才那出恶心戏码彻底淹了。
但林秀芬心里门儿清，没完。张家的烂事儿就像臭水沟，不彻底掏干净，迟早翻上来熏人。
果然，第二天下午，院门又响了。这回不是张国栋，是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张莉娜。
她显然精心捯饬过，穿了件时兴的碎花确良衬衫（林秀芬一眼认出是她店里爆款），下巴抬老高，想撑住那点可怜架子，可眼里的虚张声势早露了底。
“妈。”她杵门口，不肯进，好像踩进一步就脏了鞋，“哥昨天回去哭一宿。爸……爸现在那德行，家里快断炊了，奶奶病也不能拖。你就算不管爸，总不能看奶奶受罪吧？”
她比张国栋精，知道打感情牌，还搬出老人。
林秀芬正查一批刚锁边的衣料，头都没抬：“看病上医院，找我干嘛？我又不是大夫。”
张莉娜被噎住，声儿硬了：“看病不要钱？妈，你现在阔了，指头缝漏点就够家里救急。
再说，爸当初是不对，但你也不能这么绝吧？传出去你名声好听？”
软的不行，开始威胁了。
林秀芬终于抬头，目光冷飕飕扫过她身上新衬衫，嘴角一扯，嘲讽拉满：“绝情？张莉娜，你身上这衬衫，我这儿出的，批发七块五，零售九块。
你一月学徒工工资十八，倒舍得花钱捯饬。家里都揭不开锅了，咋不把这买衣服钱先给奶奶看病？”
张莉娜脸唰地红透，像被狠抽一耳光，下意识捂衬衫，支吾着：“这……别人送的……”
“谁送的？你新搞那个对象？”
林秀芬毫不留情捅破，“听说是个国营厂技工？你让他掏钱给奶奶看病，显他多诚意多孝顺？跑来啃我这个被你们踹出门的妈，算啥本事？”
字字扎心，句句见血。
张莉娜被怼哑火，脸红了白白了红，那点强装的气势垮干净，只剩难堪和恼羞成怒。
她终于明白，眼前这妈再不是那个能随便拿捏的软柿子。
“你……你不可理喻！”她最后只能跺脚扔下这句苍白话，转身狼狈窜了，连背影都冒着气急败坏。
林秀芬面无表情看她跑远，心里半点波澜没有。对这些自私凉薄的儿女，她早没指望了。
接连碰一鼻子灰，张家似乎终于消停了一阵。
林秀芬乐得清静，全力扑在作坊上。第二批订单顺利交付，货款结清，她手里钱更厚了。
她开始不满足只做代工和批发。凭着前世那点模糊时尚记忆，揉进当下流行，自己琢磨了几款更独特的连衣裙和男士休闲夹克，用好料子精工细作，送展销中心试水。
没想到，这几款“独家设计”因为样新工好，爆了！迅速抢空，甚至有人专门来问。孙科长特意找她，鼓励多开发独款，价能给更高。
这给了林秀芬巨大信心。代工稳，但想做大，必须有自己的产品和特色。
她开始花更多时间琢磨设计，跑布料市场，找更优更特的面料。甚至托人从上海、广州捎过期时装杂志，如饥似渴啃信息。
小作坊生意越来越火，林秀芬一人渐渐忙不转。她提了手艺最稳、人也最踏实的王姐当组长，帮管日常生产和质检，工资也涨了。王姐感恩信任，干活更卖力。
日子在忙和充实里飞跑。夏走秋来，天凉了。
这天傍晚，工人都下了班。林秀芬独留作坊里算账。夕阳透过窗，洒在叠整齐的布料和成品上，泛层暖光。
院子静得很，只有远处偶尔几声自行车铃响。
她撂下钢笔，揉揉发涩的眼，看账本上不断涨的数字，一股从未有过的踏实和成就感油然而生。
这破作坊，这些冰冷机器和布料，是她亲手一点点搭起的事业，是她安身立命的根，也是她对抗所有风雨的底气。
突然，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又犹豫的脚步声，停门口。不像张家那几人理首气壮或虚张声势的动静。
林秀芬微蹙眉，警惕起身，走到门口拉开门。
门外站着的，竟又是张国栋。
但这回，他手里没空，拎个小网兜，里面几个红苹果。他低着头，脸涨通红，眼神躲闪，不敢看她，整个人更畏缩窘迫。
“妈……我”声儿细小带颤，把网兜往前递了递，又速缩回，像怕被嫌，“……我……我发工资了……买了点苹果……给您……”
声里没了之前理首气壮和索取，只剩笨拙近乎卑微的讨好和试探。
林秀芬愣住，看看那几个夕阳下泛光的红苹果，看看儿子那副与年龄不符的惶恐样，冰封心湖深处，像有啥极轻地裂了道缝。
但她立刻强行压下了那丝波动。
林秀芬没接苹果，目光冷静审他：“你又想干嘛？”
张国栋头垂更低，几乎埋进胸口：“没……就……就给您送点吃的……我……我换工作了，去码头扛包了……能……能挣点钱……”
声越来越小，带哽咽。
林秀芬沉默看他，久久没说话。夕阳把两人影子拉很长，空气里漫着复杂凝滞的沉默。
最终，她缓缓伸手，接过那轻飘飘又仿佛沉甸甸的网兜。
“谢谢。”声听不出情绪，“天快黑了，回吧。”
说完，她后退一步，缓缓关上院门。
隔门板，她能听到门外那年轻人像松口气，又像更无措的、渐远的脚步声。
林秀芬拎着兜苹果，站在原地，久久没动。
夕阳彻底沉下地平线，小院陷进朦胧昏暗。
她知道，有些裂痕一旦有了，或许永远没法真弥合。
但新的生活，终究在这片破碎废墟上，顽强地、一寸寸长了出来。
而她，将毫不犹豫地，顺着这条自己选定的路，继续走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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