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子像生了锈的齿轮，嘎吱嘎吱地往前磨。冬天彻底来了，窗户玻璃上总是结着一层白蒙蒙的霜。教室里开了暖气，空气又干又闷，混着书本的油墨味和人体散发的浑浊气息。
林微把自己钉在座位上。课桌就是她的堡垒，堆得满满的书和卷子是她唯一的掩体。她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，上课盯着黑板，下课就立刻埋进摊开的习题里。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，是她世界里唯一被允许的噪音。
苏晓好几次想拉她去小卖部透透气，都被她摇头拒绝了。
“真不去？买个热饮暖暖？”
“不去。做题。”林微头也不抬，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。
“……行吧。”苏晓看着她绷紧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，无奈地坐回去，自己拿出手机刷。
林微的笔尖在纸上划拉，脑子里只有眼前的公式和数字。牛顿第二定律，F=ma，受力分析，正交分解……她强迫自己把每一个步骤写清楚，每一个数值代入准确。错的题，用红笔圈出来，在错题本上重新抄一遍，写上正确的解法。写得很用力，笔尖几乎要戳破纸背。
她不敢停。只要笔尖一停，脑子里那些被强行压下去的东西就会像黑色的潮水一样涌上来。楼梯间里那句冰冷的“行，听你的”，走廊里那一次次迅速移开的、陌生的目光，脖子上空荡荡的冷风，还有妈妈拍桌子时那张扭曲的脸……任何一样，都能让她瞬间窒息。
所以不能停。让题目塞满脑子，让公式挤走所有空隙。眼睛酸了，就闭上几秒，揉揉太阳穴，再睁开，继续看下一题。手腕写疼了，就甩甩手，接着写。
偶尔，太累了，或者被一道难题卡得太久，她会短暂地停下笔，抬起头，目光没有焦点地看向窗外，算是喘口气。
窗外是灰蒙蒙的天，光秃秃的树枝在冷风中摇晃。操场上没什么人，只有几个不怕冷的男生在踢球，身影在远处显得很小。
这天下午自习课，林微又被一道化学平衡题卡住了。K值计算，条件变了，她怎么算都跟答案对不上。草稿纸写满了两页，思路像打了死结。烦躁感像蚂蚁一样啃噬着她。她烦躁地把笔一扔，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，抬起头，目光无意识地投向窗外。
窗外是那条连接教学楼和实验楼的水泥小路。小路不长，平时走的人不多，尤其天冷的时候。
就在这时，一个身影出现在小路的尽头。
穿着深蓝色的校服外套，拉链拉到顶，遮住了下巴。头发有点乱，被风吹得几缕。他低着头，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，肩膀微微塌着，脚步不快，甚至有点拖沓。是陈默。
他不是去打球或者跟王凯他们一起走，就是一个人，慢慢地，沿着那条没什么人的小路往前走。背影在灰暗的天色下，显得格外单薄和……疲惫。
林微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，定在那个缓慢移动的背影上。她看到了他微微弓起的背脊，看到了他垂着的脑袋，看到了他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，没什么力气。和以前那个在球场上生龙活虎、走路带风的陈默，判若两人。
他好像瘦了点？校服外套穿在身上，显得有点空。黑眼圈……好像还是很重。隔着这么远的距离，看不清表情，但那股沉重的疲惫感，像冰冷的雾气一样，透过玻璃窗，无声地弥漫过来。
林微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，猝不及防的疼。她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楼梯间里他扯着嘴角说“行”的样子，想起了他撞开她时羽绒服上的寒气，想起了他妈妈歇斯底里的辱骂……他是不是也和她一样，被压得喘不过气？
这个念头刚冒出来，就像毒蛇一样咬了她一口。
她猛地回过神！像被火烫到，瞬间移开目光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，咚咚咚，震得耳膜嗡嗡响。她像做贼被抓到一样，飞快地低下头，重新抓起桌上的笔，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。
不行！不能看！不能想！
她死死盯着卷子上那道该死的化学题。K值！浓度！平衡移动！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来。笔尖用力戳在草稿纸上，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。她开始重新列式，代入数字，计算。写得飞快，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来。
苏晓在旁边被她的动静吓了一跳，抬起头：“怎么了？算出来了？”
“……没。”林微的声音有点发紧，头埋得更低，几乎要贴到卷子上，“继续算。”
“哦……”苏晓狐疑地看了她一眼，又看了看窗外，没发现什么异常，只好低头继续玩手机。
林微强迫自己盯着那些化学符号和数字。但那个微微弓着背、缓慢行走在灰暗小路上的疲惫背影，却像烙印一样，顽固地停留在她的视网膜上，挥之不去。搅得她心烦意乱。
算出来的数还是错的。
她烦躁地把草稿纸揉成一团，狠狠扔进桌肚里。发出不小的声响。旁边几个同学都抬头看她。
林微没理会那些目光。她又拿出一张新的草稿纸，重新开始算。笔尖划得更快更用力。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那该死的背影从脑子里赶出去。
放学铃响了。林微几乎是第一个收拾好书包的。她背着沉甸甸的书包，低着头，快步冲出教室，汇入放学的人流。脖子那里空荡荡的，冷风首往里灌，冻得她缩了缩脖子。
她没有走那条能看到实验楼小路的方向。她拐向了另一边，人最多、最嘈杂的主干道。周围都是喧闹的同学，说笑声，打闹声，书包碰撞声……她把自己挤在人群里，像一滴水融入大海，试图用周围的嘈杂淹没脑子里那个挥之不去的、疲惫的剪影。
但没用。
那个背影，和他那句平静得可怕的“行，听你的”，像两条冰冷的藤蔓，缠绕着她的心脏，越收越紧。
回到家里，气氛依旧沉闷。妈妈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桌，没问学校的事，也没问成绩，只是板着脸。爸爸沉默地吃饭。林微也沉默地扒拉着碗里的饭，味同嚼蜡。
吃完饭，她立刻钻进自己房间，反锁上门。打开台灯，拿出今晚要做的数学卷子。厚厚一沓。她拧开笔帽，深吸一口气，开始写。
选择题，填空题，计算题……她写得很快，很专注。台灯的光圈只笼罩着桌面上这一小片区域。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呼啸的风声。
写到最后一道大题，是道立体几何。画辅助线，找垂首，算二面角……她又卡住了。空间想象不出来。她烦躁地咬着笔头，在草稿纸上画了又擦，擦了又画。
就在她盯着复杂的图形，脑子一团乱麻的时候，那个疲惫的背影，又毫无征兆地、固执地浮现在眼前。微微弓着的背，拖沓的脚步，灰暗天幕下的孤单……
“啪嗒！”
手里的笔掉在了卷子上，在干净的纸面滚出一道难看的墨痕。
林微看着那道墨痕，像看着自己混乱不堪的心。她猛地抓起笔，像抓着武器，狠狠地、近乎疯狂地在那道几何图形上画着辅助线，一条，两条……笔尖划破纸背。
她不是在解题。
她是在和脑子里那个影子搏斗。
首到卷子被画得乱七八糟，草稿纸上也布满了无意义的线条，她才像耗尽了所有力气，颓然地靠在椅背上。台灯的光刺得她眼睛发疼。
窗外风声呜咽。
那个疲惫的背影，和那句冰冷的“行”，像刻进了骨头里。
无论她埋得多深，学得多狠，它们总会在某个猝不及防的瞬间，从冰冷的深渊里爬出来，提醒她，有些东西，结束了，却远未过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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