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初的火车站，像个巨大的蒸笼。人挤人，汗味、泡面味、各种行李混杂的气味，闷得人喘不过气。广播里机械的女声一遍遍播报着车次，混杂着小孩的哭闹和大人高声的招呼。
林微背着个半旧的黑色双肩包，手里拖着一个沉甸甸的、滚轮不太灵光的行李箱。她跟在妈妈后面，费力地在人缝里往前挪。妈妈手里也提着个大编织袋，装满了被褥和衣服，额头上全是汗。
“快点！D307！马上检票了！”妈妈回头催促，声音有点喘。
“嗯。”林微应了一声，使劲拽了一下行李箱。轮子卡了一下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。她用力一拖，箱子才歪歪扭扭地跟上。
终于挤到了检票口。长长的队伍像条蠕动的蛇。林微把车票和录取通知书紧紧攥在手心里，通知书崭新的硬壳封面被汗水浸得有点软。
排了很久，终于轮到了。检票员撕下票根，挥挥手：“进吧。”
“快走快走！”妈妈推着林微的背，挤过闸机。
站台上更闷热。巨大的绿色火车像条钢铁长龙卧在轨道上。找到对应的车厢号，门口己经挤满了人。乘务员扯着嗓子喊：“排队！排队上车！别挤！”
又是一番挣扎。林微感觉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，黏在皮肤上。她终于拖着箱子挤上了车。车厢里冷气开得很足，猛地一激，她打了个哆嗦。过道里也挤满了放行李和找座位的人。
“16车，57号！靠窗！”妈妈眼尖，指着前面。
是个三人座靠窗的位置。林微把背包塞进行李架，又把那个笨重的行李箱连拖带推塞到了座位底下，只露出一个角。她靠着窗坐下，冰凉的塑料座椅贴着她汗湿的后背。
妈妈把大编织袋塞进行李架，喘着粗气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，用袖子抹了把汗：“哎呦，可算上来了……渴死了。”她拿出个旧水杯，拧开盖，递给林微，“喝口水。”
林微接过杯子，喝了两口温水。水有点塑料味。她看着车窗外站台上依旧拥挤喧嚣的人群，有些茫然。真的要走了？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北方城市？
妈妈拿出手机，开始打电话：“喂？他爸？我们上车了……嗯嗯，挤死了……到了给你电话……行了行了，知道了！”
挂了电话，妈妈看了看林微，又看了看窗外，语气缓和了点：“到了那边，自己注意点。天冷，多穿衣服。吃饭别省，该花的花。跟室友好好处……有事给家里打电话。”
“嗯。”林微点点头，手指抠着水杯上的划痕。
“学习……也别太拼了，身体要紧。”妈妈顿了顿，声音低了一点，“过去的事……就过去了。到新地方，好好开始。”
林微没说话，只是看着窗外。站台上一对母子在告别，妈妈抱着儿子哭，儿子拍着妈妈的背安慰。她移开目光。
“呜——！”
汽笛长鸣。车身轻轻晃动了一下。
“车要开了！我下去了！”妈妈猛地站起来，动作有点急，“到了打电话！记住没？”
“记住了。”林微抬起头。
妈妈看着她，似乎想再说点什么，最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：“好好的。”说完，转身挤向车厢连接处下车。
林微看着妈妈有些发福的背影挤过人群，消失在车厢门口。很快，站台上妈妈的身影出现在窗外，隔着模糊的车窗玻璃朝她挥手。
火车缓缓开动。妈妈的身影越来越小，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点，消失在站台的尽头。
林微收回目光，靠在冰凉的椅背上。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，只剩下车轮碾压铁轨规律的“哐当哐当”声。冷气吹得她有点冷。她拿出件薄外套披上。
旁边座位坐了个戴眼镜的男生，一首在低头看手机。对面是一对中年夫妇，靠着睡着了。
林微也拿出手机。屏幕裂痕依旧。她点开微信。置顶是家里的群。往下滑，苏晓的头像跳了出来，有几条未读。
苏晓：“到车站了吗？”
苏晓：“[图片]” 图片是苏晓和她新室友在宿舍的合影，笑得挺开心。
苏晓：“我这边还行，宿舍有点小。你到了没？”
苏晓：“对了，你猜我昨天听谁说了个八卦？”
林微手指停了一下，点开最后一条。
苏晓：“王凯在群里说的！说陈默没走成！复读了！”
林微的手指僵在屏幕上。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，不疼，但有点闷。
她看着那行字：“陈默没走成！复读了！”
复读？
为什么？
他……没考上？还是考上了没去？
她想起高考结束那天，在阳光下笑着和朋友们打闹的陈默。那个看起来卸下了所有重担、轻松自在的陈默。他复读了？
手指悬在键盘上，想问问苏晓具体怎么回事。打了几个字：“为什么复读？” 又删掉。打了“考了多少？”，又删掉。最后，什么也没问。她退出和苏晓的聊天框，回了句：“刚上车。到了说。”
关掉手机，塞回口袋。她转头看向窗外。风景在飞快地倒退。绿色的田野，灰色的村庄，一闪而过的电线杆。陌生的景色。
脑子里还是苏晓那句话：“陈默复读了。”
他留在了那座城市。那座充满了高三压抑的教室、冰冷的楼梯间、刻薄的辱骂和无数道审视目光的城市。他又回去了。回到那个他妈妈“掉一点就完蛋”的压力里，回到那些厚厚的习题和试卷里。
而自己，正坐在这列北上的火车里，离那座城市越来越远。
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单调地重复着：哐当…哐当…哐当…
林微靠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，闭上了眼睛。窗外的阳光透过眼皮，留下晃动的红光。她感觉有点累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。是妈妈。
“喂？”
“到了哪儿了？”妈妈的声音从听筒传来，带着点电流的杂音。
“刚过黄河大桥。”林微看着窗外浑浊宽阔的河面。
“哦，那快了。自己注意东西。到了学校……”
“嗯，知道。”林微打断她。
“……”妈妈那边沉默了一下，“行，挂了。到了打电话。”
“嗯。”
挂了电话。车厢里有人开始吃泡面，浓重的红烧牛肉面味弥漫开来。对面的中年夫妇醒了，小声说着话。
林微拿出耳机，塞进耳朵里。随便点开一个歌单。音乐声流淌出来，盖住了车厢里的噪音。她看着窗外不断变化的、越来越陌生的北方平原景色，大片大片收割后的麦茬地着，显出与南方不同的辽阔和萧索。
陈默复读了。
这个信息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，沉下去，只留下几圈微小的涟漪，很快就被车轮单调的轰鸣和耳机里的音乐淹没了。
火车继续向北，载着她，驶向一个完全陌生的未来。而关于那座南方小城，关于那个夏天，关于那个人的一切，都随着身后不断倒退的风景，被远远地抛在了铁轨的尽头。只剩下苏晓微信里那句简单的“复读了”，像一个遥远的、模糊的注脚，标记着一段彻底结束的过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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