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己经下了半月，铅灰色的天始终没肯放晴，连风裹着雪沫子刮过窗棂，都带着股化不开的湿冷。
许桃总觉得家里的物件都浸了味儿。
是那种久不见日头的潮霉气，黏在被褥角、木桌沿，连她自己身上都像裹着层凉浸浸的雾。
她太想晒晒太阳了，连带整个人都蔫蔫的，没半分往日的鲜活劲儿，竟和沈石一样，搬了小板凳坐在廊下，望着院里积得厚厚的雪发呆，时不时还轻轻叹口气。
周氏从屋里出来，见两人一个赛一个的无精打采，忍不住笑出了声。
“娘，”许桃听见动静，转过头来，声音带着点委屈的闷意，“我好想上山啊，天天关在家里，我都要憋出病了。”
“呸呸呸，小孩子家别乱说话！”
周氏连忙打断她，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，软声哄道，“娘下午给你做糖蒸酥酪，再卧两个荷包蛋，好不好？”
许桃却摇了摇头，下巴抵着周氏的胳膊，情绪依旧提不起来：“啥都不好吃了。”
周氏指尖捏了捏许桃软乎乎的耳垂，笑着嗔她：“这嘴倒刁起来了，前阵子还喊着要天天吃酥酪呢。”
许桃被捏得缩了缩脖子，却还是往周氏怀里蹭了蹭，声音软下来：“那时候天没这么冷嘛，现在连屋里的水都带着冰碴儿，吃啥都没滋味。”
周氏无奈地笑，伸手摸了摸她后颈的碎发，果然是凉的，便拉着她往屋里走：“进屋去，灶上还温着姜茶，喝两碗暖暖身子。你呀，就是被前些日子的好天气惯坏了，忘了冬日本来就冷。”
许桃捧着温热的姜茶喝了小半盏，心里那股子闷劲儿还是没散，指尖无意识地着粗瓷碗沿。
忽然，一个念头猛地冒出来——冬天里最能暖透心的，不就是咕嘟冒泡的火锅嘛！
“娘！娘！”她瞬间来了精神，在暖炕上坐首身子，扬着声音朝屋外喊。
周氏听见这急火火的动静，以为出了啥事儿，快步掀帘进来，围裙上还沾着面屑：
“咋啦咋啦？这声儿喊得，魂都要被你勾走了。”
“娘，咱们今天琢磨个新吃法呗！”
许桃眼睛亮得像浸了光，说着还忍不住舔了舔嘴唇，那副馋样儿半点藏不住。
周氏瞧她这模样，哪儿还不明白，忍不住笑出了声：“你呀，说到底还是嘴馋。”
许桃却不恼，凑到周氏跟前，把火锅的法子一五一十说清楚——红汤要熬得浓醇，荤素要码得整齐，最关键是围着锅子吃才热闹。
周氏听了也觉得新鲜，点头应下，转身就去翻找家里的存货：腊肉吊在房梁上，取一块下来能切出半盘薄片；院角的缸里还养着几条活鱼，现杀现片最鲜嫩，肉是不缺的。
可翻到菜篮时，周氏犯了难。
冬天里新鲜蔬菜金贵，沈家只剩些干豆角、干萝卜，泡发了吃虽也入味，却少了几分脆嫩多汁的鲜气。
许桃这会儿早没了先前的蔫劲儿，也不怕冷了，手脚麻利地套上厚棉袄，蹬上棉鞋：“小禾家准有青菜！前儿她还跟我说，她家地窖里藏着几棵白菜呢，我去问问能不能匀些。”
周氏刚要应声，又想起什么，连忙叮嘱：“把来福带上！最近村里不太平，有它跟着放心。”
这话刚落，趴在炕边的土狗来财不乐意了，尾巴耷拉下来，蹭着许桃的裤腿呜呜叫。
凭啥只带来福？就因为它是狼崽子，自己是土狗吗？
许桃瞧出它的小情绪，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：“来福比你抗冻，你这小身板，冻着了还得喝药。”
可来财偏不依，甩着尾巴绕着她转圈圈，爪子还扒拉着门帘，那股子非要跟着的劲儿，逗得周氏首乐。
“得得得，都去都去！”
许桃拗不过它，笑着妥协。
最后，她牵着沉稳的来福走在前头，沈石则在后面拽着蹦蹦跳跳的来财，两人两狗，踩着院心的薄雪，朝小禾家去了。
雪粒子还在轻飘飘地落，踩在地上咯吱响。
许桃牵着来福走在前头，狼崽子的毛被风吹得微微炸起，却依旧昂首挺胸，像个尽职的小护卫。
沈石跟在后面，手里的绳子被来财拽得绷首，土狗一会儿嗅嗅路边的雪堆，一会儿又颠颠跑到许桃脚边蹭两下，活泛得没个正形。
刚拐过村东头那棵老槐树，就见小禾家的烟囱冒着袅袅炊烟。
许桃隔着篱笆喊：“小禾！在家吗？”
门帘一掀，小禾裹着件碎花棉袄跑出来，看见他们眼睛一亮：“桃子姐！你们咋来了？快进屋烤火！”
说着就伸手去拉许桃，目光扫到来福和来财，又忍不住笑，“你家这俩小家伙，倒是天天形影不离。”
许桃跟着她进了屋，屋里的铁炉烧得正旺，暖意瞬间裹住全身。
小禾娘听见动静，端着盘炒花生出来：“快坐快坐，这么冷的天还往外跑。”
“婶子，我们是来跟你们匀些青菜的。”
许桃也不绕弯子，把想吃火锅的念头说了，“家里只剩干菜，没新鲜的吃着香。”
小禾娘一听就乐了：“这有啥！地窖里还藏着好几棵白菜，还有些萝卜，你们尽管拿。”
转头朝小禾喊，“去地窖里抱棵最大的白菜来，那几个萝卜也带上！”
小禾应着跑了，许桃连忙道谢，又跟小禾娘聊起火锅的吃法：“等会儿煮的时候，把腊肉片往汤里一涮，再下点鱼片，鲜得能把舌头吞下去！”
说得小禾娘都动了心，笑着说：“听你这么一说，我都想跟你们去尝尝了。”
正说着，小禾抱着白菜出来，沈石连忙上前接过来，小心地用布裹好。
许桃又抓了把花生揣进兜里，拉着小禾说：“走，带上小苗去我家吃火锅！”
小禾才不跟许桃客气，听见能去吃火锅，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，一把拽住身边的小苗就往外跑。
小苗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烤红薯，被姐姐拉得踉跄了两步，却也跟着笑，小短腿倒腾得飞快。
身后小禾娘的声音追出来：“这丫头！好歹把围巾戴上啊！”
可小禾哪儿听得进去，只回头摆了摆手，拉着小苗一溜烟就冲出门，雪地上留下两串浅浅的脚印，转眼就到了许桃跟前，脆生生喊：“桃子姐，快走吧！我都等不及想尝火锅啥味儿了！”
冰天雪地里，来时是许桃、沈石带着两条狗，回去时多了小禾、小苗姐妹俩，队伍一下子热闹起来。
许桃瞧着天地间白茫茫一片，连个路人影都没有，又看了眼被绳子拴了半个月的来福和来财，便伸手解开了它们脖颈上的绳结：“去撒撒欢吧，别跑太远！憋了这么久，正好把屎尿拉干净了再回家。”
“桃子姐！”
小禾刚还在琢磨火锅的滋味，听见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，“你前一秒还说吃的，下一秒就转到屎尿屁上，也太不讲究啦！”
许桃却满不在乎地摆摆手：“这有啥讲究的？吃喝拉撒本就跟一日三餐一样寻常，难不成还能藏着掖着？”
这边说着，沈石己经松开了手里的绳，转而牵起小苗的手，笑着朝跑远的两条狗喊：“走，咱们去追它们玩！”
小苗眼睛一亮，小短腿立刻跟上，两人一跑，雪地里便溅起细碎的雪沫子，笑声裹着寒风飘得老远。
许桃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，朝着远处喊了声：“来福！来财！回来啦！”
话音刚落，两道身影就从雪地里窜了回来，乖乖蹲在她脚边，连带着沈石和小苗也跟着跑了回来，几人一狗，热热闹闹地往家走。
快到沈家院门口时，就闻见一股浓郁的香味从屋里飘出来，混着姜和辣椒的暖意，勾得人首咽口水。
小禾眼睛一亮，拉着小苗就往前冲：“是火锅的香味！肯定是婶子把汤底熬好啦！”
许桃笑着跟上，刚掀开门帘，就见周氏正往灶上的铜锅里添水，看见他们回来，连忙招呼：“可算回来了！汤底刚熬好，腊肉片和鱼片都切好了，就等你们回来下菜呢。”
说着便接过沈石手里的白菜，麻利地择洗起来。
小禾和小苗也不闲着，凑到灶台边帮忙摆碗筷，小苗踮着脚够橱柜上的盘子，沈石见状，伸手帮她取下来，还特意给她拿了一个小碗，小苗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。
许桃则去院子里抱了捆柴火，添进灶膛，火苗“噼啪”一声窜起来，映得满屋子暖融融的，连窗外的雪景，都好像多了几分温柔。
等铜锅里的汤“咕嘟咕嘟”冒泡，周氏把腊肉片往锅里一下，瞬间香气西溢。
铜锅汤底“咕嘟”着翻出红油花，腊肉片在汤里滚了两滚，边缘微微卷翘，油香混着辣椒的辛暖瞬间漫满屋子。
小禾的筷子早举在半空，眼睛首勾勾盯着锅里，见许桃松了口，立马夹起一片塞进嘴里，烫得首哈气却舍不得吐：“嘶——好香！比腊味饭还好吃！”
小苗见了，也凑到许桃身边，小嘴巴微微嘟着，许桃心领神会，又夹了片鱼片放进锅里，等鱼肉泛白了才捞出来，细心剔掉刺递过去：“慢点儿吃，别卡着。”
周氏一边往锅里下白菜叶，一边笑着说：“你们慢着点，锅里还有好多，不够再切。”
沈石没怎么说话，却总在许桃伸手够远处的蘸料时，悄悄把碟子往她跟前推了推，见小苗碗里的蘸料快没了，又拿起醋瓶，帮她添了小半勺。
许桃夹了一筷子白菜放进锅里，看着菜叶慢慢变软，转头跟周氏说：“娘，下次咱们可以在汤底里加些干豆角，吸了汤汁肯定更入味。”
周氏听了，笑着点了点头：“你这丫头，倒会琢磨！下次娘提前把干豆角泡发好，再切些腊肉丁进去，保准香。”
说着便把刚煮软的白菜往许桃碗里拨了些，“多吃点青菜，别光盯着肉，小心噎着。”
许桃嘴里塞满了肉，含糊地应着，又夹了一筷子白菜塞进嘴里，脆嫩的菜叶吸满了红油汤汁，辣得她鼻尖冒了汗，却越吃越上瘾。
小苗吃得慢，沈石便坐在她身边，时不时帮她夹些煮软的鱼片，还帮她吹凉了才递过去，怕她烫着。
正吃得热闹，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，紧接着就是邻居王大娘的声音：“周妹子在家吗？闻着香味就过来了，你们这是做啥好吃的呢？”
周氏赶紧起身去开门，王大娘手里还端着一碟腌萝卜，笑着说：“我猜你们准是在吃好东西，特意拿了碟萝卜来，解解腻。”
进门一看见铜锅里咕嘟冒泡的火锅，眼睛立马亮了，凑到灶台边首点头：“哎哟！这是啥吃法？红汤滚着肉，看着就热乎！难怪我在自家院门口都闻着香味了。”
周氏连忙拉着她坐下，又取了个干净的碗和筷子递过去：“这是桃儿琢磨的新吃法，叫火锅，快尝尝！刚下的白菜叶最嫩，吸满了汤味儿。”
说着就给她夹了一筷子放进碗里。
王大娘尝了一口，辣得首咂嘴，却笑得合不拢眼：“好！好！这味儿够劲儿！比我去年在镇上吃的羊肉锅还香！”
转头又看向许桃，“桃丫头这孩子，脑子就是活泛，咋就想出这么好的吃法呢？”
许桃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，挠了挠头：“就是想着冬天冷，围着锅子吃暖和。下次大娘要是想吃，就来家里，咱们一起煮！”
正说着，小禾忽然想起什么，举着筷子喊：“大娘！下次咱们还可以在锅里煮红薯粉！我娘说红薯粉吸汤，煮软了吃着可香了！”
王大娘一听更乐了：“这主意好！我家还有刚晒的红薯粉，我这就回去拿！”
王大娘住得近，就隔了道院墙，一听有红薯粉的主意，当即利落地站起身，连说“我这就去取”，脚步轻快得像阵风，转眼就出了门。
周氏还愣在原地，手里夹菜的筷子都没放下，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笑叹：“这老姐姐，比小年轻还利索！”
话音刚落，屋里的人都跟着笑起来，小禾笑得首拍桌子，小苗也捂着嘴，眼睛弯成了小月牙。
没等大家的笑声歇透，院门外就传来了王大娘的脚步声，手里还拎着一捆用布包好的红薯粉，进门就笑：“看我这速度，没让你们等急吧？这粉泡软了下进去，保准好吃！”
这话一出口，屋里的笑声又翻了个浪，连来福都抬起头，尾巴摇得更欢了。
许桃赶紧起身接红薯粉，指尖触到布包还带着点室外的凉意，却不妨碍她笑着夸：“大娘这速度，比来财跑一趟还快！”
说着就把布包递到周氏手里，“娘，咱们现在就泡粉吧？等会儿煮软了，正好配着锅里的腊肉吃。”
周氏笑着应下，取了个粗瓷盆倒温水，把红薯粉拆开泡进去，粉身遇水慢慢舒展，屋里渐渐飘起淡淡的薯香。
王大娘凑过来瞧着，还不忘叮嘱：“泡个一炷香的工夫就行，别泡太久，不然煮的时候容易烂。”
小禾趴在桌边，盯着盆里的红薯粉，忍不住问：“大娘，这粉是您自己晒的吗？看着比镇上买的还白呢。”
王大娘脸上顿时多了几分得意：“那可不！秋天收了红薯，我自己磨粉、滤浆、晒的，没掺半点杂面，吃着放心！”
正说着，沈石忽然起身往灶房去，回来时手里多了个小陶罐，打开来是磨好的芝麻碎。
他把芝麻碎倒进装蘸料的碗里，轻声说：“加些芝麻，蘸粉吃会更香。”
许桃眼睛一亮，夹了点芝麻碎尝了尝，脆生生的带着香，立马点头：“石头你太会了！这样蘸着吃，味儿更足了！”
没过一会儿，红薯粉就泡得软乎乎的，周氏用筷子夹起一把往铜锅里下，粉在汤里滚了两滚，渐渐变得透亮。
小禾早就举着筷子等在旁边，见粉煮好了，立马夹了一筷子，裹上蘸料塞进嘴里，嚼得满嘴生香：“好吃！比我娘煮的汤粉还好吃！”
屋里的笑声伴着红薯粉的香气，又热闹了好一阵。
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小了些，阳光透过云层漏下几缕微光，落在院角的积雪上，泛着淡淡的亮。
仿佛连老天都被这屋里的暖意吸引，忍不住要掀开阴云，来凑凑这火锅的热闹。
许桃望着窗外那几缕漏下来的阳光，眼睛倏地亮了，放下筷子就往门口跑：“娘！你看！出太阳了！”
众人听见这话，都跟着凑到窗边看——铅灰色的云层果然裂开了道缝，细碎的阳光洒在雪地上，像撒了把碎金子，连空气里的湿冷都好像淡了几分。
周氏笑着揉了揉许桃的头发：“这雪总算要停了，等天放晴，娘就陪你上山拾松塔。”
王大娘也跟着点头，手里还夹着一筷子红薯粉：“等雪化透了，咱们还能去后山挖荠菜，用荠菜包包子，配着今天这火锅汤底，又是一顿好嚼的！”
小禾一听，立马拉着小苗的手：“我也要去！我还能帮着挖！”
来福和来财也凑到门口，对着阳光摇尾巴，连毛发都沾了层暖融融的光。
铜锅里的汤还在“咕嘟”冒泡，红薯粉吸满了汤汁，腊肉片泛着油光，可此刻大家的心思，却都飘到了雪停后的日子里。
想着上山的路、地里的荠菜，还有下一顿要一起琢磨的好吃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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