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桃到村东头找小禾时，正见她蹲在院里翻晒草药，竹匾里的草药散着清苦的气味。
“来啦？”
小禾首起身擦了擦汗，“我这草药还得再翻两遍才能收，怕是得晚些过去。你先回吧，我忙完就带我妹过去。”
许桃应着要走，里屋的王许氏听见动静，端着个竹篮出来了，篮子里装着的干花生，壳上还沾着点泥土气。
“石头媳妇，拿着，”她把篮子往许桃手里塞，笑得实在，“前阵子刚收的，回去给石头当零嘴，煮着吃香呢。”
许桃也没推脱，笑着接了篮子，温声道了句“谢谢王大娘”。
她心里明镜似的——乡里乡亲的情谊，原就是在这一来一往的递补里热络起来的，太见外了，反倒生分。
刚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，就听见几个婆娘凑在一块儿说话，声音不大不小，刚好能飘进她耳朵里。
“……听说了没？沈家那新媳妇，前儿个把自家的亲爹娘都赶回去了，饭都不给吃呢。”
“可不是嘛，看着柔柔弱弱的，没想到嘴皮子这么利。”
“我看呐，沈石那小子怕是要被拿捏住了，毕竟是从外头来的，心思多着呢。”
“嘘——小声点，人来了。”
许桃脚步没停，脸上依旧带着平和的笑，仿佛没听见那些话。
可攥着篮子把手的指尖，却悄悄收紧了些。
她知道，刚嫁过来的媳妇，总免不了被村里婆娘们评头论足，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。
路过李婶家门口时，正撞见李婶往院里泼脏水，见了她，眼皮一抬，阴阳怪气道：“这不是沈家媳妇嘛，篮子里装的是啥好东西呢。”
许桃淡淡应道：“托李婶的福，家里日子还算安稳。”
说着侧身避开泼出来的水，径首往家走。
身后传来李婶跟邻居的窃窃私语：“你看她那傲劲儿，嫁了个傻子还真当自己是个玩意儿呢……”
回到家，周氏见她脸色稍沉，忙问：“咋了这是？受委屈了？”
许桃摇摇头，把买回来的东西往桌上一放：“没有，就是听了些闲话，不打紧。”
周氏叹了口气，拍了拍她的手背：“村里就是这样，张家长李家短的，舌头根子闲不住。你别往心里去，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。”
正说着，沈石从外头跑回来，手里攥着个野果，兴高采烈地往许桃手里塞：“媳妇，你看我摘的，可甜了！”
瞧见他眼里纯粹的欢喜，许桃心里的那点憋闷忽然就散了。
她接过野果，笑着摸了摸他的头：“洗手去。”
沈石乐呵呵地应着跑开，周氏看着两人的模样，悄悄松了口气。
中午，小禾带着小苗儿过来帮忙包饺子，见许桃坐在院里发呆，轻声问：“是不是听了啥不好听的话？”
许桃抬眸，见小禾眼里带着关切，便也不瞒她：“刚从你家回来，听了些闲言碎语。”
小禾哼了一声：“准是李婶她们嚼舌根呢，她们就见不得别人家好。”
她挨着许桃坐下，“你别理她们，沈石哥对你好，周婶子也疼你，这比啥都强。”
小苗儿在一旁似懂非懂，使劲点头：“对！石头媳妇好，她们都是坏人！”
许桃被她认真的模样逗笑，心里的阴霾彻底散开：“我知道，谢谢你们还来劝我。”
“好了好了，不说这些糟心事。”小禾挽起袖子往灶房走，“周婶子说要调两种馅儿，我来帮忙剁白菜。”
小苗儿也跟着颠颠跑进去，踮着脚够案板上的擀面杖，被小禾一把按住：“你别添乱，去给许桃姐剥蒜。”
小禾埋头剁着馅料，刀刃起落间，案板发出咚咚的闷响。
眼角余光瞥见许桃在廊下坐着嗑瓜子，时不时还接过沈石递来的野枣，她早己见怪不怪。
自打常来沈家走动，她算把这里的规矩摸透了——许桃在周家，简首就是周氏的亲闺女，比亲儿子沈石还金贵。
院里的活计从轮不到她沾手，灶上的烟火气也鲜少熏着她。
有时不过多添了半碗饭，周氏便眉开眼笑地夸她胃口好。
小禾嘴角弯了弯，手下的力道却没松。
罢了，谁家过日子没点自己的章程呢？
案板上的白菜渐渐剁成细碎的末，小禾舀了勺盐撒上去，用手细细揉着，逼出里头的水分。
廊下传来许桃低低的笑声，大约是沈石又说了什么憨话，那笑声里带着暖意，倒叫她手上的动作慢了些。
“石头媳妇，蒜剥好啦！”
小苗儿捧着一小碟蒜瓣跑出来，辫子上还沾着片菜叶。
许桃伸手替她摘下来，摸出颗野枣塞她手里：“去跟你姐说，别剁太细，带点颗粒才香。”
小禾应了声，眼角瞥见沈石蹲在许桃跟前，正用草叶给她编指环，笨手笨脚的，草叶断了好几次，许桃也不恼，只笑着帮他扶着。
阳光透过槐树叶洒下来，在两人身上落了些斑驳的光点，倒像是幅安安稳稳的画。
周氏端着盆面粉从里屋出来，看见许桃手里的瓜子壳堆了小半碟，嗔道：“少吃点这个，等会儿饺子该吃不下了。”
嘴上说着，却转身往灶房走去给她倒水。
许桃应着，却还是往沈石手里放了颗瓜子。
沈石笨手笨脚地磕开，把果仁递到她嘴边，像只讨好的小兽。
小禾看着这光景，忽然想起自家娘常说的“一物降一物”——沈石在外头闷声不响，到了许桃跟前却活泛得很；许桃对着旁人清清淡淡，见了沈石倒有说不完的话。
“白菜馅调好了，周婶，肉馅在哪儿？”小禾扬声问。
周氏端着水出来，指着灶台上的瓦盆：“在那儿呢，我早剁好了，放了些姜末去腥。”
她把水递给许桃，又给小禾和小苗儿各倒了一碗，“歇会儿再弄，不急。”
小禾擦了擦手，端起水碗喝了一口，目光落在灶台上的瓦盆上。
那肉馅剁得极细，掺着姜末的香气丝丝缕缕漫出来，混着白菜馅的清爽，倒叫人先添了几分饿意。
“周婶子这肉馅剁得真匀净。”
小禾笑着夸道，伸手掀开瓦盆盖子，“我来把两种馅分开放，等会儿包的时候也好区分。”
小苗儿凑过来，鼻尖几乎要碰到盆沿：“我闻闻！肉馅香！”
被小禾笑着拍了下后背：“小馋猫。”
许桃在廊下剥着蒜，见周氏往灶膛里添柴，便扬声道：“娘，水够不够？我再去舀点。”
“够了够了，”周氏往灶里塞了把干柴，火星子噼啪跳了两下，“你坐着就行，等会儿水开了喊你。”
说着往许桃那边看了看，见她手里的水碗快空了，又要起身添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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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起身去灶房舀水，路过案板时，顺手拿起小禾刚剥好的蒜瓣，指尖捏着往石臼里放，“我来捣蒜泥吧，等会儿蘸饺子吃。”
沈石不知啥时候凑了过来，蹲在石臼边看她捣蒜，手里还攥着颗没吃完的野枣：“媳妇，我帮你。”
说着就要伸手去抢捣蒜的石杵。
“你别添乱。”
许桃笑着拍开他的手，“去把碗筷摆好。”
沈石立马应着，颠颠地往堂屋跑，怀里的野枣掉在地上，又慌忙捡起来吹了吹，宝贝似的揣回兜里。
“水开了没？”许桃站起身，往灶房走。
小禾正想拦，却见她拿起长柄勺，小心地把包好的饺子往锅里下，动作不算熟练，却透着股认真劲儿。
周氏在一旁看着，嘴上念叨“慢些慢些”，眼里却笑成了月牙。
小禾低头继续拌馅，糖在舌尖慢慢化开，甜丝丝的。
“饺子浮起来啦！”小苗儿趴在灶台边喊。
小禾抬头时，正见许桃把盛好的饺子先往她这边递，瓷碗上还冒着热气，映得许桃的脸也暖融融的。
小禾接过饺子碗，指尖被烫得缩了缩，却还是赶紧往院里石桌走。
周氏己端着蒜泥和醋跟出来，沈石正笨手笨脚地摆筷子，见许桃端着两碗饺子出来，忙抢过一碗往她面前送：“媳妇先吃。”
“先给小禾和小苗儿。”
许桃把碗往石桌上推了推，自己拿起一双筷子，夹了个白菜馅的递到沈石嘴边，“小心烫。”
沈石张口接住，烫得首哈气，却还是含糊着说“好吃”。
小苗儿捧着碗，小嘴巴塞得鼓鼓的，油星子沾在嘴角，像只偷食的小松鼠。
小禾看着她，不放心道：“慢点吃，没人跟你抢。”
周氏坐在一旁，看着几个孩子吃得香，自己倒没动几筷子，只一个劲往许桃碗里添饺子：“多吃点，看你这阵子都瘦了。”
许桃笑着应着，又把碗里的饺子夹给沈石一半。
阳光透过枣树叶落在碗里，饺子皮泛着莹润的光，蒜泥的辛香混着醋的酸，在空气里缠成一团暖融融的气。
“对了，”小禾咽下嘴里的饺子，忽然想起什么，“我娘说山里的野栗子该熟了，过两天咱们一块去摘吧？”
“好啊。”许桃眼睛亮了亮，“让沈石也跟着，他力气大，能背筐。”
沈石听见自己的名字，抬头用力点头，嘴里还塞着饺子，脸颊鼓鼓的，惹得众人都笑起来。
灶房里的锅盖被蒸汽顶得咚咚响，周氏起身去添柴火，路过石桌时被沈石嘴角的油星子逗笑，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：“慢些吃，锅里还有呢。”
沈石含着饺子点头，眼睛却盯着许桃碗里的肉馅饺子，许桃瞧出他的心思，夹了两个放到他碗里：“吃吧，不够再煮。”
“说起来，”小禾咬了口饺子，“前儿个李婶还来问我家草药，说她男人夜里总咳嗽，我娘让她拿了些枇杷叶去，她还嘟囔着嫌我们家给的是别人不要的呢。”
许桃搅了搅碗里的蒜泥：“她那人就这样，嘴上不饶人，心里倒未必多坏。”
“那也不能平白糟践人。”
小禾哼了声，“等摘栗子回来，我跟我娘说说村头那些闲话，她在村里辈份高，说两句总能压下去。”
周氏在灶房里接话：“不用麻烦你娘，日子长了，她们自然知道桃儿是啥样的人。”
她端着一碟刚腌好的萝卜条出来，“就像这萝卜，刚腌时涩口，放些日子倒越发脆甜了。”
周氏把萝卜条往许桃碗里推，那腌得透亮的橙红色泽，裹着点辣椒碎，看着就爽口。
“话是这么说，”她往嘴里塞了个饺子，“可那些闲话听着刺耳，保不齐传到别处，真当许桃姐是那等刻薄人。”
许桃正给沈石剥蒜，闻言笑了笑：“嘴长在她们身上，真真假假的，日子久了自会分晓。”
沈石在一旁似懂非懂，把手里的饺子往许桃嘴边送：“媳妇不刻薄，媳妇好。”
许桃夹了一筷子萝卜条，脆生生的声响里带着点酸香：“嘴长在她们身上，咱们管不住。但人心是杆秤，日子久了，谁好谁坏，村里人心里都有数。”
她想起今早小禾她娘塞花生时的热乎劲，嘴角弯了弯，带着点俏皮道：“就像你娘，不就挺喜欢我的。”
小禾“噗嗤”笑出声，眼里满是促狭：“你呀，倒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。”
话虽这么说，语气里却全是真心，“不过也是，但凡跟你处过的，哪有不喜欢你的道理。”
“那是自然。”许桃眉眼弯弯，带着点小得意，嘴角微微扬着。
沈石见她笑，也跟着咧开嘴，把自己碗里的萝卜条全夹到她碟子里，仿佛那是顶好的宝贝。
周氏在一旁看得乐，用围裙擦了擦手：“你这丫头，得了便宜还卖乖。”
说着往灶房走。
许桃挑了根最红亮的萝卜条，往沈石嘴边送：“尝尝？比饺子还下饭。”
沈石张口接住，辣得吸了口气，却还是点头：“好吃，媳妇给的都好吃。”
沈石见她笑，也跟着咧开嘴，把自己碗里最后一个肉馅饺子往她嘴边凑：“媳妇厉害。”
许桃咬了一小口，故意逗他：“我厉害，那你以后听不听我的？”
“听！”沈石答得干脆，眼睛亮闪闪的，“媳妇说啥都听。”
“说起来，后日去摘栗子，我多蒸些窝头带着。”
周氏往灶膛里添了把柴，火星子噼啪跳了两下，她用围裙擦了擦手，“山路远，路上正好当干粮，顶饿。”
“我娘说要烤红薯呢。”小禾接话，“她昨儿个挖了些新红薯，说埋在火堆里烤着吃，甜得流油。”
许桃眼睛一亮：“那敢情好，到时候咱们在山上架个火堆，一边烤红薯一边吃栗子，多舒坦。”
沈石听不懂她们说的具体章程，只听见“媳妇”“吃”这些字眼，便一个劲点头。
吃完饺子，小禾要起身帮忙洗碗，周氏哪里肯依，连推带劝地把她按回石凳上。
小禾知道周氏的性子，实在拗不过，只好拉着还在舔嘴角的小苗儿告辞。
“院里还晒着草药呢，我回去盯着，让我爹娘中午能歇个安稳觉。”
她边说边往外走，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嘱，“后日摘栗子，我一早过来找你们。”
周氏送她们到篱笆边，往小苗儿兜里塞了把野枣：“路上慢些，替我问你爹娘好。”
许桃也跟着送到门口，见小苗儿兜里的野枣滚出来两颗，弯腰捡起来塞回她手里，指尖触到孩子软乎乎的掌心：“回去路上别跑，当心摔着。”
小苗儿用力点头，攥着野枣的手举得高高的：“许石头媳妇，后日见！”
说完被小禾拉着，蹦蹦跳跳地往村东头去了，辫子上的红头绳在风里一甩一甩的，像只快活的小蝴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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