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的囚室静得能听到石壁渗水的声音，一滴、两滴，落在青石板上，像慢镜头里的泪。油灯的光昏黄微弱，勉强照亮半张床，剩下的一半陷在浓黑里，像虞温辞此刻沉在昏迷中的意识。
蒋敬轩是从侧门进来的，没穿军装，只着了件素色长衫，连鞋都换成了软底的布靴，走在地上没发出一点声响。他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木盒，里面是军医刚配好的伤药，还有一小块从家里带来的丝绸帕子——是江南产的云锦，上面绣着细小的桂花，是虞温辞以前最喜欢的纹样。
他走到床边，先站了一会儿，借着微弱的灯光打量虞温辞。人比昨天又瘦了些，颧骨微微凸起，嘴唇干裂得起了皮，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。蒋敬轩的目光落在他背上——薄毯下隐约能看到绷带的轮廓，昨天换药时军医说，再晚一步，伤口就该化脓了。
“我来了。”蒋敬轩轻声说，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刮走，“没人知道，你别担心。”
他蹲下身，小心翼翼地掀开薄毯的一角，动作轻得像触碰易碎的瓷器。绷带是白色的，己经渗出了淡淡的血渍，边缘还沾着几根凌乱的发丝。蒋敬轩伸出手，指尖刚碰到绷带，就看到虞温辞的肩颈僵了一下——不是醒了，是昏迷中也在抗拒，像还记着皮鞭落下的疼痛。
蒋敬轩的手顿在半空，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，疼得他呼吸一滞。他想起五年前在江南，温辞不小心摔破了膝盖，也是这样，连换药都要他哄着，说“敬轩轻点儿，疼”。可现在，温辞连疼都不会说了，只会在昏迷里本能地抗拒他的触碰。
“我轻点，不疼。”蒋敬轩又开口，像是在哄一个闹别扭的孩子，指尖轻轻拂过绷带边缘的发丝，把那些凌乱的碎发拨到耳后，“就换个药，很快就好。”
他打开木盒，先把云锦帕子铺在床边，再拿出伤药——是膏状的，带着淡淡的薄荷味，能缓解些疼痛。蒋敬轩挑了一点药膏在指尖，刚要掀开绷带，又想起什么，把指尖凑到嘴边，轻轻呵了口气，暖了暖药膏的温度才敢靠近。
绷带解开时很小心，生怕扯到伤口。蒋敬轩的动作慢得近乎笨拙，指尖能清晰地摸到绷带下凸起的疤痕——有旧伤，是五年前火场里留下的；也有新伤，是他昨天用皮鞭抽出来的。新旧伤痕交叠在一起，像一张丑陋的网，把曾经那个鲜活的虞温辞裹得严严实实。
“对不起。”蒋敬轩的声音里带了点哽咽，他低下头，不敢再看那些伤痕，只专注地往伤口上涂药膏，动作轻得像在抚摸易碎的珍宝，“我不该用鞭子抽你，不该把你关在这里……你醒了骂我也好，打我也好，别再躺着了，好不好？”
药膏的薄荷味慢慢散开，虞温辞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些，肩颈的僵硬渐渐褪去，呼吸也比刚才平稳了些。蒋敬轩的指尖在他背上轻轻打圈，借着药膏的润滑按摩着僵硬的肌肉，动作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。
“你还记得吗？”蒋敬轩一边按摩，一边轻声絮叨，像是在跟醒着的人说话，“那年在秦淮河畔，你非要买糖炒栗子，结果被烫到了手，还是我帮你吹的。你说江南的栗子比北平的甜，以后每年都要一起吃……”
他的声音越来越低，后面的话被咽进了喉咙里。那年的糖炒栗子还在记忆里冒着热气，可眼前的人却躺在阴冷的囚室里，满身伤痕，连醒过来都成了奢望。蒋敬轩的指尖在虞温辞的背上顿了顿，那里有一道最深的鞭痕，是昨天他失控时抽的，现在想来，每一下都像抽在自己心上。
“我查了，那些证据有问题。”蒋敬轩突然说，像是在汇报，又像是在承诺，“李副官找到了周明远的人，己经在审了，作者“爱吃茄子卷的黛妮”推荐阅读《山河碎时念归人》使用“人人书库”APP，访问www.renrenshuku.com下载安装。很快就能查清楚……你再等等，等查清楚了，我就带你出去，回江南，再也不回北平了。”
这话刚说完，他就感觉到掌心下的身体动了动——不是抗拒，是虞温辞的手指轻轻蜷了一下，像婴儿抓握东西的本能，指尖擦过他的手腕，带着一丝微弱的温度。
蒋敬轩的心猛地一跳，立刻抬头看向虞温辞的脸。眼睫还是闭着的，没醒，但眼尾似乎泛红了，像有泪要涌出来，却被紧闭的眼睑堵在了里面。
“温辞？”蒋敬轩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急切，他试探着握住虞温辞的手，掌心贴着掌心，能感受到对方指尖微弱的颤抖，“你能听到我说话，是不是？”
虞温辞没回应，只有呼吸比刚才快了些，胸口的起伏也明显了些。蒋敬轩握着他的手，指腹轻轻着他手腕上的铁链印——那道青痕还没消，摸起来硌手。他突然想起昨天李副官说的话，说温辞走后，他找了五年，每到一个地方，都要带一块当地的石头回来，现在书房里己经攒了满满一匣子。
“那些石头我还留着。”蒋敬轩的声音里带了点鼻音，他把虞温辞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，掌心的冰凉让他打了个寒颤，却舍不得松开，“有苏州的太湖石，杭州的灵璧石，还有你说过想去的黄山，我也替你去了，带了块黄山的云纹石……等你醒了，我们一起看，好不好？”
虞温辞的眼睫颤了颤，这一次颤得很明显，像蝴蝶要破茧而出。蒋敬轩屏住呼吸，紧紧盯着他的眼睛，期待着他能睁开眼，哪怕只是看自己一眼。可等了好一会儿，眼睫还是落了回去，只有眼角的红痕更明显了些，一滴泪终于从眼缝里挤了出来，顺着脸颊往下流，落在蒋敬轩的手背上。
那滴泪很凉，像冰珠砸在皮肤上，瞬间就渗进了肌理里。蒋敬轩的心脏像是被这滴泪烫了一下，疼得他眼眶也红了。他知道，温辞能听到，他能感受到，只是被昏迷困着，说不出话，动不了身。
“我知道你委屈。”蒋敬轩用指腹擦掉那滴泪，动作轻得怕弄疼他，“等查清楚了，我给你赔罪，怎么赔都好……你别把自己关起来，好不好？”
他又待了一会儿，把新的绷带仔细缠好，再用云锦帕子轻轻盖在绷带外面——怕绷带磨到皮肤，也怕夜里冷，帕子能挡点寒气。临走前，他从木盒里拿出一枚平安扣，是玉质的，颜色温润，是五年前他们一起在苏州买的，一对，温辞的那枚丢在了火场，他的这枚一首挂在脖子上。
蒋敬轩把平安扣轻轻放在虞温辞的枕头边，挨着他的手，这样只要温辞醒了，一伸手就能摸到。“这个给你，”他轻声说，“保平安的，等你醒了，我们再去买一对新的。”
他最后看了一眼虞温辞，确认薄毯盖好了，才转身往侧门走。走到门口时，他又回头望了一眼——油灯的光落在虞温辞的脸上，眼尾的红痕还在，手里似乎轻轻攥着什么，是那枚平安扣的一角。
蒋敬轩的心里突然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，像黑夜里的一点星光。他知道，温辞还在，还能听到他说话，还能感受到他的心意。这就够了，只要有这点微光，他就能撑下去，不管是南京的压力，还是叔公的阻挠，他都能扛过去，只为了能早点把温辞从这里带出去，回到属于他们的江南。
侧门轻轻关上，囚室又恢复了寂静。只有那枚平安扣躺在枕头上，借着微弱的灯光，泛着淡淡的温润光泽，像一颗藏在黑暗里的星，映着虞温辞指尖那一点若有若无的颤抖——那是意识深处的回应，是绝望里透出的第一缕微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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