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月的天，一早便露出獠牙。热浪匍匐在地，黏稠地裹住人的脚踝，蝉在槐树枝头声嘶力竭地叫，一声接一声，锯着清晨本就不甚清明的神经。八点钟，日头己白得晃眼，夏晚柠抱着书本穿过操场，额角沁出细密的汗，她只盼快些走进教学楼的荫凉里。
就在这时，李老师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，截住了她的去路。
她的老师站在那片被栏杆切割出的、狭窄的阴影里，像是被那热与光的利刃逼退至此处。李老师平日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，此刻鬓边竟垂落几丝乱发，她也浑然未觉。她没有立刻开口，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、微微下弯的线，目光胶着在晚柠脸上，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被雨水打湿的旧棉絮，沉甸甸，湿漉漉，裹着一种晚柠从未见过的惶然与痛惜。
“晚柠…”李老师的声音比平日哑涩三分，她下意识地抬手，似乎想揉一揉自己紧蹙的眉心，又生生忍住，那只手最终无力地落在晚柠的肩头。掌心的温热隔着一层薄薄的夏衣渗进来，却带不来丝毫暖意，反倒让晚柠无端地打了个冷噤。
空气里浮动着一种近乎狰狞的寂静，压过了蝉鸣。
“家里…刚来了电话。”李老师终于再度开口，字句像是从喉咙深处极其艰难地研磨出来，“你父母…吵得厉害。”她停顿了，目光有一瞬的虚浮，仿佛在急速掠过某个她自己也未曾预备的剧本，“你母亲她…情绪很不好。晚柠，你得立刻回去一趟，劝劝他们，好好劝劝…”
这番话，坠落在五月上午滚烫的寂静里，激起无声的涟漪。
夏晚柠听着，最初的茫然褪去后，一种古怪的违和感从心底浮起。父母吵架？一定是为父亲出国的事，母亲一首焦虑不安。
她的目光掠过李老师的脸。那眼底深处无法全然掩饰的痛色，那比言语更沉重的担忧，那几乎不敢与自己长久对视的、一闪而逝的躲闪…这些碎片，与她口中那个“夫妻吵架”的理由，硌在一起，怎么也无法严丝合缝。
热风拂过，带来远处工地沉闷的敲打声。夏晚柠感到自己的心跳在那一派虚假的平静下，突兀地、重重地撞了一下胸腔，发出空洞的回响。
她信了，却又没有全信。一种模糊的不安，像藤蔓般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，越缠越紧，几乎令她窒息。她张了张嘴，想问什么，譬如“吵得有多厉害”，譬如“妈妈她怎么样了”，可所有问题涌到嘴边，又被李老师那沉重得不容置疑的眼神堵了回去。
她看到老师眼底那片深藏的、不忍触碰的废墟。
于是，她只是垂下眼睫，极轻极轻地点了一下头，声音干涩：“……我知道了，老师。我这就回去。”
她转过身，一步一步朝校门口走去。背影在蒸腾的热浪里显得有些恍惚，像一幅被水浸过的画。那肆虐的蝉鸣再度涌入耳膜，尖锐得刺人。
她走向那个谎言，以及谎言背后，正在无声崩塌的世界。五月的热风黏在皮肤上，蝉声锯着人的神经。夏晚柠站在售票窗口前，作者“镁镁锾锾大冒险”推荐阅读《暗夜炽恋：萧总的心尖尖宠》使用“人人书库”APP，访问www.renrenshuku.com下载安装。听工作人员懒洋洋地敲着键盘：“今天的票？没了，明早七点的，要吗？”
她怔了一下。那点被李老师话语勾起的疑虑，此刻被这意外的延宕放大了。父母究竟吵得多凶，才需要她立刻回去？却又似乎……并没有急到连一天都等不了。这其中的矛盾像一根细刺，扎在心头。她捏着那张薄薄的、印着次日晨光的车票，站在原地愣了片刻。回姑姑家？这个念头一起就被否决了，她不愿面对那可能存在的、令人窘迫的争吵现场。于是，脚步下意识地转向了回学校的路。
实训室里反倒有种心定的凉意。缝纫机安静地排列着，卷尺、画粉、各色布料井然有序，这是一个她掌控之中的世界。那点不安被暂且压下，另一个念头迅速占据了一切——她要用这一天，给母亲做一件旗袍。
母亲总说，年轻时最爱穿旗袍，后来为了生活，那些玲珑心思都收进了箱底。晚柠在布料架前徘徊，指尖掠过一片片凉滑的丝绸。最后停在一卷湖蓝色的真丝上，上面有极细的银色暗纹，像月光下的粼粼水波。母亲穿上一定很好看，她想着，能让她从烦闷的家事里暂时开怀些吧？
她埋首于工作台，心思尽数沉入其中。画版、裁剪，动作流畅而专注。锋利的剪刀沿着粉线滑过，发出清脆的“沙沙”声，丝绸顺从地分开。她计算着母亲的身量，一厘一毫都力求精准，想象着这抹湖蓝如何贴合母亲消瘦的肩颈和脊背。缝纫机嗒嗒地响起来，像是另一种安抚人心的蝉鸣。
她做得太投入，以至于没听见虚掩的门外，那骤然停驻又悄然离去的脚步声。
李老师站在走廊冰凉的墙壁旁，几乎透不过气。她只是不放心，想来偷偷看一眼。可她看到了什么？那个傻丫头，那个孝顺得让人心尖发疼的丫头，正对着阳光，举起一件初具雏形的旗袍比量着，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、憧憬的笑。那抹纯净的蓝色，在她手中像一片温柔的、不肯醒来的梦。
李老师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，一阵尖锐的痛楚从心口炸开，绞得她五脏六腑都错了位。那通电话里姑姑带着哭腔的催促、“去世”那个冰冷的字眼，与眼前这幅静谧到近乎圣洁的画面猛烈地冲撞着。她几乎要扶不住墙。天哪，她撒下的那个谎言，此刻成了一柄最残忍的钝刀，正在凌迟着知情者的心。晚柠每一下用心的缝纫，都是在将这谎言编织得更加真实而牢固，也是在将来那记重击落下时，垫高一分绝望的高度。
她看着晚柠拿起一枚盘扣，低着头，无比耐心地绕着扣袢。那侧影如此单薄，却又蕴藏着那般坚韧的力量，对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无所知，还在全心全意地朝着一个己然崩塌的终点奔跑。
李老师猛地转过身，再也看不下去。她一步一步挪回办公室，关上门，窗外震耳欲聋的蝉鸣瞬间涌了进来。
嗒、嗒、嗒……
缝纫机的声音仿佛穿透墙壁，敲击在她的心上。
那件湖蓝色的旗袍，在夏晚柠的手中，正一寸一寸地成形。光滑的料子堆叠在案上，闪烁着一种脆弱而美丽的光泽，像一片永远不会干涸的湖水，静静倒映着女儿最后的天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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