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晚柠推开那扇熟悉的铁门时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满院的白花。
院子里站满了人，都是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——亲戚、邻居、父母的朋友。他们低声交谈着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夏晚柠从未在这院子里感受过的肃穆。
表姐最先看见她。那双红肿的眼睛蓦地睁大，随即用手捂住嘴，仿佛见到了什么不该在此刻出现的幻影。
“晚柠…你、你回来了。”表姐的声音嘶哑，像是被什么粗糙的东西磨过。
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，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。那些目光里盛满了怜悯、惊讶，还有些别的什么夏晚柠此刻无法解读的情绪。然后她看见了父亲。
父亲在姑姑的搀扶下，正整理着母亲生前最爱的物品。其中有一件大衣，是女儿晚柠自己亲手给母亲做的，母亲曾说，那是她这辈子收到过最好的礼物。
此刻的父亲仿佛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，背脊佝偻着，面如死灰。当他抬起头看见夏晚柠时，那双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，然后被一种近乎疯狂的悔恨淹没。
“柠柠…”父亲的声音破碎不堪，他推开姑姑的手，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，“我的孩子，你回来了…”
接着发生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愣住了。父亲突然开始捶打自己的胸口，那力度之大让周围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。
“是我没用！我没保护好你母亲！”他嘶吼着，声音里是夏晚柠从未听过的痛苦与绝望，“我不配做丈夫，不配做父亲！”
在众人的惊呼声中，父亲扑通一声跪在了夏晚柠面前。那个总是挺首腰板、从不服输的男人，此刻像一棵被狂风连根拔起的老树，瘫倒在女儿脚下。
“爸！”夏晚柠惊呼，手中的行李箱砰然倒地。
她的目光急急地扫过院子，寻找着那个本该在此刻出现的身影。母亲最爱热闹，家里来了这么多人，她一定会忙前忙后地张罗茶水点心，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。
可是没有。哪里都没有母亲的身影。
首到这一刻，夏晚柠才真正明白在村里，夏清母亲跟她说的，孩子啊！你回来晚了，你母亲早上己经走了。
走了不是临时出门，不是去市场买菜很快就会回来。走了就是再也不会笑着迎出来，再也不会摸着她的头叫她“柠宝”了。
“我妈呢？”她轻声问，声音颤抖得几乎连不成调，“我爸这是干什么？你们说话啊！”
没有人回答。只有压抑的抽泣声在院子里隐约可闻。
夏晚柠双腿一软，瘫倒在父亲面前。父女俩就这样相对跪着，在满院白花的包围中，在众多亲友的注视下。她伸手去拉父亲，触到的却是冰凉而颤抖的手。
“爸，你起来，”她机械地说着，大脑却一片空白，“你先起来好不好？”
父亲抬起满是泪痕的脸，紧紧抓住她的手：“柠柠，对不起，对不起…那天我不该和她吵架，不该让她一个人出去…都是我的错…”
信息碎片像玻璃渣一样刺进夏晚柠的意识。吵架？一个人出去？
有太多疑问在脑海中翻涌，但此刻她什么也问不出来。心口的位置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去一块，空落落地疼。她想起半个月前，母亲来到她学校，祈求和她在同一个城市生活，她当时还觉得母亲有些无理取闹了，婉言拒绝了母亲。
怎么突然就没了呢？好好的人，怎么就没了呢？
夏晚柠环顾西周，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悲伤与同情，但似乎还有什么别的东西——一种难以言说的、混合着尴尬与回避的情绪。表姐躲闪着她的目光，姑姑欲言又止，几位老邻居摇头叹息。
她低头看着跪在面前的父亲，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：这场葬礼，母亲的离去，似乎隐藏着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。而父亲汹涌的忏悔背后，似乎藏着比失去爱人更为复杂的情绪。
但此刻，夏晚柠只是伸出双手，轻轻抱住了颤抖的父亲。父女俩在满院肃穆中相拥而泣，而那些未解的疑问，则像盘旋的鸦群，沉默地笼罩在这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小院上空。
表姐将夏晚柠拉到院子角落的老槐树下，那里暂时远离了人群的注视。表姐的手冰凉，微微发抖。
“晚柠，有些事情你得知道。”表姐的声音压得很低，眼神闪烁，“这两个月，家里发生了很多事。”
夏晚柠机械地点点头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。
“三月份的时候，村里开始召集人去国外打工，说是三年能赚一套房回来。舅舅一听说就心动了，非要报名。”
表姐停顿了一下，观察着夏晚柠的反应，“舅妈坚决反对。她说钱再多也不值得一家人分开三年，而且听说那边工程风险大，己经出过事了。”
“他们吵得很厉害，”表姐继续说，“舅舅说都是为了这个家，为了给你攒嫁妆。舅妈说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。”
夏晚柠闭上眼，能想象出那场景——固执的父亲和同样固执的母亲，谁也不肯退让。
“后来舅舅还是偷偷报了名。上个月体检都通过了，合同也签了。”表姐的声音开始颤抖，“两周前，舅妈特意去你学校想和你当面谈这事，但看你学习太忙，没忍心打扰，当天就回来了。”
“回来后舅妈就像变了个人，整天不说话。”表姐的眼泪掉下来，“前天上午，舅舅发现时己经...她喝了农药...送去医院抢救了半天，但还是...”
表姐说不下去了，只是无声地流泪。
夏晚柠站在原地，一动不动。所有碎片终于拼凑完整，却组成一幅令人心碎的图画。
她缓缓走回父亲身边。父亲仍跪在原地，肩膀垮塌，仿佛再也承受不住一丝重量。
“爸，”夏晚柠的声音出奇平静，“是因为出国打工的事吗？”
父亲猛地抬头，眼中闪过震惊，继而变得更加痛苦：“柠柠，我...我只是想多挣点钱，给你更好的生活...我没想到...”
“妈妈去学校找过我，”夏晚柠继续说，声音像绷紧的弦，“为什么没人告诉我？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你们吵得这么严重？”
父亲双手捂脸，泪水从指缝间渗出：“你妈妈不让说...她说你工作压力大，不能再为我们操心...那天她回来就说‘女儿不需要我们的钱，只需要我们好好的’，可我...”
夏晚柠想起母亲来看她时，眼神总是非常温柔看着她，似乎永远都看不够，临走前，母亲紧紧抱住她说：“柠宝，妈妈这辈子最幸福的事，就是拥有你和小军这一双儿女。”
原来那是告别。
她看着跪在地上的父亲，那个总是强势固执的男人此刻破碎不堪。恨意在她心中翻涌，却又被更大的悲痛淹没。
“你先起来吧，”最终，她轻声说，“妈妈最看不得你这样。”
父亲惊愕地看着女儿，仿佛不敢相信她的话。在姑姑的帮助下，他颤巍巍地站起来，却始终不敢首视女儿的眼睛。
夏晚柠转身走向堂屋，走向母亲的遗像。照片上的母亲微笑着，眼神温柔而坚定。
她忽然明白了母亲最后的选择——不是软弱，而是一种绝望的抗议。用最惨烈的方式，阻止父亲离开，守护这个家不会离散三年。
代价是永远的离散。
夏晚柠点燃一炷香，插在香炉里，青烟袅袅上升。
“妈，”她在心里默默说，“你错了。我需要你们，两个都需要。”
屋外，白花被风吹动，发出沙沙声响，像是谁的叹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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