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奶奶的鞋跟叩在青石板上，第一声轻得像春蚕食叶，第二声便撞进了林小满的耳朵里。
她首起腰时，看见老人攥着蓝布的指节泛着老人斑特有的浅褐，月白对襟衫的盘扣系得整整齐齐，连最上面那颗都没落下——就像她奶奶从前去庙里上香时的模样。
"小姑娘。"李奶奶在摊位前站定，蓝布包裹在掌心压出个小鼓包，"能...能帮我做枚银戒指么？"尾音轻轻颤着，像被风掀起的棉絮。
林小满的手指还沾着擦拭银簪的软布纤维，闻言立刻把布往围裙上蹭了蹭："奶奶您说，我能做。"话出口才觉莽撞——她做过银镯、银锁、发簪，可戒指这东西，尤其是要刻名字的...
李奶奶像是没察觉她的犹豫，指尖抚过蓝布西角，慢慢展开。
露出的不是银料，是张泛黄的照片。
照片边缘卷着毛边，中间却被仔细塑封过，一个穿背带裤的小男孩正举着糖画笑，嘴角沾着芝麻粒大小的糖渣。"我孙子乐乐，下礼拜飞加拿大。"老人的拇指着照片上男孩的眉心，"他说国外冷，奶奶的手炉带不走，可...可戒指能戴在手上。"
林小满的喉结动了动。
她蹲下去和老人平视，照片里的男孩眼睛弯成小月牙，和她手机屏保里妈妈年轻时的笑有几分像。"奶奶您放心，我一定好好做。"她听见自己的声音，比平时软了三度，"您要刻什么字？
名字还是...？"
"乐乐的大名，陈乐之。"李奶奶从蓝布里又摸出个小纸包，打开是截细银条，"这是我攒的银镯子熔的，您看够不够？"银条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白，像老人鬓角没被染过的发丝。
林小满捏起银条估了估分量。
戒指需要的银不多，但要刻深名字又不裂，得讲究火候和手法。
她喉咙突然发紧，想起上周给王婶打银锁时，因为刻字太急崩了道细纹，最后赔了半克银料。
可此刻李奶奶的眼睛亮得像星子，她只能把涌到嘴边的"我试试"咽下去，重重点头："够的，奶奶您三天后来取？"
"不急不急。"李奶奶把照片和银条推过去，手背上的血管凸起成青藤，"我就信你这手巧的闺女。"她走的时候，蓝布角扫过摊位边缘的银铃铛，叮铃一声，惊得林小满心跳漏了半拍。
收摊时，林小满把银条和照片用软布包好，塞进帆布袋最里层。
路过菜市场买排骨时，她盯着肉摊老板剁骨头的刀，突然想起自己刻刀的刃口是不是该磨了——上回修银镯时好像钝了点。
回到租的老房子，她把帆布包往桌上一放，布包立刻鼓成个小山。
照片里的乐乐正从布缝里探出头，笑得无忧无虑。
林小满扯出工具箱，铜刻刀、金刚砂、小铁锤依次排开，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冷光。
她捏起刻刀，刀刃贴着食指肚轻轻划——没见血，但有一道白印子。
够利了，可为什么手在抖？
"奶奶要是知道我连个戒指都做不好..."她对着照片喃喃，突然想起李奶奶递银条时，袖口露出的医院手环——淡蓝色，印着"市一院内科"。
原来老人刚从医院出来，就拐到这里来了？
"哐当"一声，刻刀掉在木桌上，震得照片晃了晃。
林小满慌忙去捡，指腹擦过刻刀背面的凹痕——那是去年给妈妈交住院费时，太急了撞在桌角留下的。
她突然觉得喉咙发堵，把额头抵在冰凉的桌沿上。
"叩叩叩"，铁门被拍得山响。
小慧的大嗓门跟着挤进来："小满！
我买了绝味鸭脖，开门！"
林小满手忙脚乱把照片塞进抽屉，却还是被眼尖的小慧瞅见了。"哟，这谁啊？"小慧扒着她肩膀看，发梢扫得她脖子发痒，"奶奶？
乐乐？"不等回答，她己经一屁股坐在木凳上，把鸭脖袋子往桌上一摔，"说吧，什么事儿能让我们林大设计师愁成苦瓜？"
林小满把银条和设计要求倒豆子似的说完，末了抠着桌缝："我之前没做过这么精细的...万一刻坏了，奶奶该多难过。"
小慧抄起刻刀在手里转了个圈，刀光晃得她眯眼："你大二给我做的星星胸针，现在还在我首饰盒最上面。"她突然按住小满的手，掌心的温度透过薄毛衣渗进来，"你忘了？
上回张阿姨的银镯断了，你用细银丝编花补上，她逢人就夸比新的还好看。"
"可那是修补，这是从头做。"
"那又怎么着？"小慧扯过她的手，在她掌心画了个圈，"你这儿有巧劲，这儿有耐心。"她点了点小满的心口，"再说了，就算真砸了——"她突然咧嘴笑，"我陪你去银楼买个新的，咱把刻字钱补上，奶奶不会怪的。"
林小满被她逗得笑出声，可笑着笑着，眼睛就酸了。
小慧最懂她——懂她表面的无所谓底下藏着的怕，懂她装出来的坚强其实薄得像银箔。
第二天出摊时，林小满把银条和照片揣在围裙兜里，每隔半小时就摸一摸，确认它们还在。
顾昭宁来的时候，她正对着银条发呆，刻刀在手里转得歪歪扭扭。
"今天的银饰，比平时多了道愁容。"顾昭宁的声音像杯温茶，熨着她发紧的神经。
他蹲下来，指节轻轻叩了叩她摊前的银铃铛，"平时你能和顾客说二十个银饰故事，今天只说了三个。"
林小满望着他镜片后的眼睛——深棕的，像泡开的普洱茶，能照见她的倒影。
她鬼使神差就把李奶奶的事说了，末了摸着围裙兜："我怕...怕对不起奶奶的信任。"
顾昭宁没说话，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。
展开时，一张铅笔素描从里面滑出来——是枚戒指的设计图，戒圈内侧刻着"陈乐之"三个字，每个笔画的走向都标了箭头，旁边还写着"深度0.3mm，避免断裂"。
"昨晚翻了《金属雕刻工艺学》。"他指尖点着图上的弧度标注，"戒指要贴合指根，我量过你平时做的银镯，按成年男性手指比例调了圈口。"
林小满的指尖抚过图纸上的字迹，是他惯常的小楷，每个字都方方正正，像他藏在格子衬衫下的心跳。"你怎么..."她喉咙发涩，"怎么知道我需要这个？"
"因为我见过你做银饰时的眼睛。"顾昭宁低头收拾图纸，耳尖慢慢红了，"亮得像星星落进去。
我只是...想让那光，别灭了。"
风突然穿街而过，掀起图纸一角。
林小满望着他微卷的发梢被风吹起，又望着摊前被阳光照亮的银饰——每枚都闪着暖融融的光，像被谁悄悄往里面添了把火。
她把图纸小心折好，放进围裙最里层的口袋。
那里还装着李奶奶的照片，装着小慧的鸭脖味鼓励，装着顾昭宁藏在字里行间的温度。
收摊时，她摸出刻刀，在掌心轻轻划了道白印。这次，手没抖。
月光爬上老墙时，林小满在台灯下铺开图纸。
银条在酒精喷灯下慢慢变红，像块烧软的云。
她捏起刻刀，刀尖对准图纸上标好的位置——那里有顾昭宁用红笔圈出的"起刀点"。
第一刀落下时，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，像谁在说："别怕，慢慢来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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