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满刚过,北京城就迎来了一场反常的闷热。天空灰蒙蒙的,像一块浸了水的脏布,低低地压在胡同的青瓦顶上。空气黏稠得化不开,裹挟着煤灰、槐花和不安的气息,沉甸甸地坠在每个人的胸口。
这天清晨,锣鼓声毫无征兆地炸响了。尖锐的唢呐、震天的鼓点、还有高亢的口号声,像一把把刀子,划破了西合院的宁静。
“来了。”父亲放下粥碗,声音干涩。
母亲的手一抖,咸菜掉在桌上。
查德文的心猛地缩紧——他知道,该来的终于来了。
街道居委会门口己经人山人海。红布标语从房檐垂到地面:“热烈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”、“到农村去,到边疆去,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!”墨汁淋漓,像一道道未干的血痕。
高音喇叭里循环播放着《大海航行靠舵手》,震得人耳膜发痛。李主任站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,满面红光,汗湿的衬衫贴在背上,手里挥舞着小红旗。
“革命的同志们!”她声音嘶哑却亢奋,“光荣的时刻到了!毛主席号召我们...”
下面的人群反应各异:戴红袖标的积极分子拼命鼓掌;街道干部机械地喊着口号;而大多数居民——那些有孩子适龄的家庭——沉默着,脸色灰白。
查德文挤在人群边缘,手心全是汗。他看见孙小红的母亲在偷偷抹泪;看见周老师扶眼镜的手在发抖;看见赵大妈一边鼓掌一边焦虑地张望...
雷干事拿着大喇叭喊名字:“第一批光荣榜!张建军!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!”
一个瘦高青年被推上台,胸前戴上夸张的大红花。他努力想笑,嘴角却抽搐着。台下他的父母被人架着鼓掌,母亲几乎在地。
“李大壮!云南农场!”
那家伙居然笑嘻嘻地跳上台,还冲台下挥挥手。
每个名字都像锤子砸在德文心上。他既怕听到自己的名字,又奇怪地期待那种“解脱”——悬而未决的等待,比任何判决都折磨人。
突然,李主任提高了嗓门:“现在宣布...第二批预备名单!”
人群瞬间安静了。所有呼吸都屏住了。
查德文感到血液冲上头顶,又瞬间冰凉。他看见父亲往前挤了挤,母亲死死攥着衣角。
“周卫国!内蒙古插队!”
“孙小红!甘肃兵团!”
...
名字一个个念出,像子弹射向不同家庭。有人松了口气,有人在地,有人无声哭泣。
突然,他听到了那个让他浑身冰凉的名字:
“查德文,李大康,甘小宁!街道上安排你们去陕西延安。“......
时间仿佛静止了。
“查德文同志!”李主任的声音变得“亲切”,“街道也考虑到你家实际情况,初步安排和他们一起去...陕西延安地区!革命圣地啊!”
掌声雷动。但他听不清,他只看见父亲骤然苍白的脸,母亲瞬间红了的眼眶,还有周围人投来的各种目光——同情、庆幸、漠然...
雷干事凑过来,假惺惺地拍拍德文肩膀:“小子,运气不错!延安比北大荒强多了!”
查德文愣愣地问:“什么时候...走?”
“下月初!好好准备!”雷干事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
接下来的仪式,他完全没了印象。只记得他被推上台,戴上一朵可笑的大红花;记得有人塞给他一本红宝书;记得台下闪光灯刺眼,却照不见内心的黑暗。
回到家,门一关,世界突然安静了。父亲一屁股坐在门槛上,半天说不出话。母亲默默摘下德文胸前的红花,手指颤抖着,仿佛那花有千斤重。
“延安...”父亲终于开口,声音沙哑,“不算最差...听说有窑洞住...”
母亲突然哭出来:“那地方穷啊!去年旱灾...”
“总比北大荒强!”父亲像在说服自己,“革命圣地...毛主席待过...”
查德文没说话。他走到院里,仰头看天。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,像要塌下来。老槐树的叶子纹丝不动,空气闷得让人窒息。
那种感觉很奇怪——恐慌是真的,心揪得发痛;但隐隐的,竟有一丝解脱般的轻松。悬着的刀终于落下,虽然会流血,但不必再提心吊胆了——再说能够和大康、小宁一起,也是很好的安排了...
夜里,他做了个奇怪的梦:自己在黄土高坡上奔跑,身后是漫天风沙。他拼命想抓住什么,却只有沙子从指缝溜走。醒来时,枕头上沾着泪痕,却不知为何而哭。
第二天,变化开始了。邻居们看他的眼神多了种复杂的东西——不再是看孩子,而是看“要走的人”。赵大妈塞来几个鸡蛋:“补补身子...路上累。”孙家媳妇借故送来旧棉裤:“那边冷...改改能穿。”
就连刘家媳妇,都破天荒地没打小报告,反而嘀咕:“延安...听说吃小米,拉不出屎...”
大壮来找他时,眼睛红肿:“哥们儿...我要去云南了。比你远...”
两人蹲在槐树下,第一次没了嬉闹的心思。
“听说云南有瘴气,”大壮声音发哑,“会得疟疾,脑子烧坏的那种。”
德文不知如何安慰。
“不过...比新疆强,”大壮突然咧嘴,“至少不用啃冰块!”
这种苦中作乐,比哭更让人心酸。
小宁的消息更糟:他表哥体检不合格,被批“思想有问题”,可能要去最偏远的青海。
“其实...他是故意的,”小宁推推眼镜,“喝了好多醋,血压不正常...”
查德文震惊:“还能这样?”
“有什么用?”小宁苦笑,“名单照旧...就是地方更差了...”
这种“小聪明反被聪明误”的例子,让他更加迷茫。反抗有用吗?顺从有用吗?命运像捉弄人的疯子,毫无道理可言。
最让查德文心绪复杂的是顾老先生的反应。老人悄悄塞给他一张纸条:“延安有宝塔山,亦有千沟万壑。顺势而为,守心如玉。”
这种默默的关怀,比任何豪言壮语都让德文感动。他忽然觉得,自己不是一个人面对这一切。
夜里,德文翻开《查氏碎影》,却写不出一个字。他拿出小薇送的石墨片,在纸上无意识地划着。一道道灰痕交错,像黄土高原的沟壑,像未来的路,模糊不清。
父亲突然推门进来,手里拿着个布包:“你爷爷留下的...延安时期的地图。也许...有用。”
查德文接过发黄的纸卷,手感脆得像要碎掉。展开一看,是手绘的陕甘宁边区图,上面还有铅笔写的注记:“某年某月,与友同登宝塔山...”
“你爷爷...当年从北京去延安,”父亲声音低沉,“步行...走了三个月。”
查德文惊呆了。他从未听说爷爷还有这段历史。
“为什么...没说过?”
父亲苦笑:“那年月...有些事,不能说。”
这个发现像一道光,突然照亮了黑暗。查德文感到一种奇异的联接——爷爷去过延安,他也要去延安。相隔三十年,祖孙走上同一条路,却是完全不同的命运。
恐慌还在,但多了几分宿命感;抗拒还在,但添了一丝好奇。他开始偷偷收集关于延安的信息:从图书馆残存的地理书里,从老人模糊的记忆中,甚至从街头的传言里...
他知道延安贫瘠,但不知道“半年沙子半年风”;他知道是革命圣地,但不知道“一口窖水半口泥”;他知道要住窑洞,但不知道“夜半蝎子钻被窝”...
现实一点点撕碎幻想,但另一种情绪却在滋生——那是一种近乎自虐的期待:既然非去不可,那就去看看,到底有多苦?既然命运如此,那就试试,自己能有多坚强?
这种矛盾心理在一天下午达到顶峰。查德文看见李卫东胸戴大红花,得意洋洋地宣布:“我主动申请去西藏!最艰苦的地方最光荣!”
但当晚,查德文就听见赵大妈嘀咕:“雷干事给李卫东开了‘借调函’...去半年就回京...”
真相像冷水,浇灭了最后的热血。查德文彻底明白:光荣属于有背景的人,苦难留给老百姓的孩子。
但奇怪的是,他反而平静了。不再幻想,不再抱怨,而是开始实实在在的准备:跟母亲学腌咸菜,向赵大妈请教补衣服,甚至偷偷练习挑扁担...
山雨欲来,风满楼。但楼中的人,己经做好了被淋湿的准备。不是认命,而是生存的本能——既然躲不过,就尽量少受伤。
临行前夜,他独自爬上房顶。北京城的灯火在夜色中蔓延,像一片星海。他想起《千家诗》里的句子:“月是故乡明”。他将看见不一样的月亮。
恐慌还在心里窜动,但己被压成坚硬的核。期待仍在角落闪烁,但己褪去浪漫的光晕。剩下的,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——像战士走向战场,像囚徒走向刑场,像蒲公英飘向远方。
风起了,吹动老槐树的枝叶,沙沙作响,像远方的呼唤,又像过去的告别。
他深吸一口气,空气中己经有了雨的味道。
山雨欲来。而他,己经站在了雨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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