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满后的第十天，北京城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。雨水洗去了空气中的煤灰，却洗不去胡同里弥漫的离愁。查德文站在西合院门口，望着湿漉漉的青砖地，第一次发现这条走了十六年的路，竟然如此陌生又如此亲切。
明天就要走了。
消息来得猝不及防。街道昨晚突然通知：陕西知青专列提前发车，所有人员明日清晨集合。没有欢送会，没有仪式，只有冷冰冰的一纸通知。
查德文的名字，白纸黑字，印在名单最下方。目的地：延安地区宜川县。没有具体公社，没有具体村落，只有一个模糊的“地区”——像命运的留白，等待苦难填充。
最后的夜晚，查家静得可怕。母亲连夜赶缝棉袄内衬，针脚密得扎眼；父亲默默擦拭那套跟了他二十年的工具，动作慢得像在告别老友；查德文则一件件清点行装——不是收拾，是精简。
《千家诗》不能带，《查氏碎影》太危险，就连顾老先生送的数学笔记，都只能撕下最重要的几页。最终，行囊瘪得可怜：两身换洗衣服，一床薄被，几块干粮，还有那本用《红旗》杂志伪装的《水浒传》残本。
唯一偷偷藏着的，是小薇送的石墨片和槐树下挖的一包故土——用油纸包了三层，塞在棉袄最隐秘的夹层里。
雨夜，顾老先生冒雨敲门，塞给德文一张手绘地图：“延安地貌...我凭记忆画的...河流山脉...或许有用。”老人手抖得厉害，地图上的线条歪斜却认真。
赵大妈送来一包烙饼：“路上吃...穷家富路。”饼还热着，她的眼睛也红着。
连刘家媳妇，都破天荒地塞来几个煮鸡蛋：“补补...那边苦。”虽然语气别扭，但鸡蛋是真的......
深夜，父母终于睡下。查德文悄悄起身，摸黑走到院里。雨停了，月光破云而出，照在老槐树上，投下斑驳的影子。他抚摸着粗糙的树皮，像抚摸岁月的皱纹。
这棵树，见证了多少离别？奶奶的绣架，爷爷的怀表，父亲的童年，他的嬉戏...如今，又要见证又一个查家人背井离乡。
“槐树啊槐树，”德文轻声问，“你会记得我吗？”
风过枝叶，沙沙作响，像无声的回答。
此刻没有明月，只有残星几点，冷眼看人间悲欢。
天快亮时，查德文做了件大胆的事：他溜到街道办公室外墙，用石墨片在斑驳的墙皮上刻下一个“查”字。很小，很浅，像蚂蚁爬过的痕迹。但那是他存在过的证明，是叛逆的印记，是无声的呐喊。
集合时间到了。胡同口停着辆破旧的解放卡车，引擎喘着粗气。几个知青默默爬上车厢，像被驱赶的羊群。没有锣鼓，没有红旗，只有几个街道干部机械地喊名字、对名单。
母亲死死攥着德文的手，指甲掐进他肉里：“儿啊...常写信...”
父亲拍拍他肩膀，喉结滚动，最终只挤出两个字：“保重。”
查德文点点头，喉咙像塞了棉花。
卡车发动时，母亲突然追上来，塞给他一个小布包：“烙饼...热的...”她跑得踉跄，头发散乱，像个疯婆子。他接住布包，触到母亲冰冷的手，心像被捅了一刀。
车子驶出胡同。查德文扒着车帮回头望——父亲扶着母亲站在槐树下，身影越来越小，最终缩成两个黑点，融进灰色的背景里。
北京城在晨雾中苏醒：胡同里飘起炊烟，自行车铃叮当作响，合作社拉起卷帘门...生活依旧，只是少了一个查德文。
车子经过天安门时，他突然站首身子，深深望了一眼那座巍峨的城楼——曾经以为永远的家园，转眼就成了回不去的故乡。
驶出城区，田野扑面而来。麦苗青翠，远山如黛，本该心旷神怡，他却感到一阵恐慌：这不是郊游，是放逐；不是探索，是流亡。
同车的知青大多沉默，有人偷偷抹泪，有人强装欢笑，有人茫然西顾。只有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突然朗诵：“孩儿立志出乡关，学不成名誓不还...”声音激昂，却透着虚张声势。
查德文摸摸棉袄里的石墨片，想起小薇的纸条：“写字用。保重。”他忽然明白，有些告别，是为了更好的重逢；有些离开，是为了永远的归来。
中午，卡车停在路边休息。查德文分到个冷窝头，就着咸菜啃着。突然，他在路边土坡上看见一株野槐树——瘦小，倔强，在石缝中顽强生长。
他走过去，摘下一片槐叶，小心夹进笔记本。北京的老槐树，延安的野槐树，同根同源，却命运各异。就像他，查家的根在北京，却要插在黄土高坡上。
车子再次启动时，德文不再回头。他望着前方——黄土高原的轮廓在天际隐隐浮现，像巨兽的脊背，苍凉，粗粝，陌生。
但奇怪的是，恐慌渐渐平息，一种奇异的平静漫上心头。他想起了爷爷——那个同样年少离家的查家男人，那个走过同样道路的先辈。血液里某种沉睡的东西苏醒了，不是认命，而是承祖；不是恐惧，而是好奇。
傍晚，第一眼真正的黄土坡出现在眼前。千沟万壑，苍茫无边，风吹过塬上，卷起漫天黄沙。同车有人哭了，有人吐了，有人呆呆发愣。
他却站起身，任风沙扑打脸颊。他从行囊里掏出那包北京土，轻轻撒在黄土上——故土与异乡，在此刻交融。
“查德文！”带队干部喊名字。
“到！”他应道，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。
“怕不怕苦？”
“怕。”他老实回答，随即补充，“但能熬。”
干部愣了一下，拍拍他肩膀：“好小子，实在。”
夜里，知青们挤在简陋的招待所通铺上。有人失眠，有人啜泣，有人梦呓喊妈。查德文却睡得很沉——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粒种子，被风刮到黄土坡上，落地，生根，发芽...
晨光熹微时，集合哨吹响。真正的旅途才开始：要坐驴车，要步行，要走向大山深处。
查德文背起行囊，最后望了一眼东方——北京的方向。然后转身，向西，踏上了黄土路。
鞋底沾满黄泥，一步一个印记。风很大，吹起他的衣襟，像鼓起的帆。
他不知道前面有什么：是窑洞的阴暗？是劳作的艰辛？是思乡的煎熬？但他知道，身后有什么：西合院的老槐树，胡同里的玩伴，父母的期盼，还有一个少年未死的梦。
“走吧。”他对自己说，声音散在风里，“向前走，向后看。”
黄土路上，脚印蜿蜒，通向迷雾笼罩的远山。而路的起点，早己模糊在尘埃中。
查德文深吸一口气，空气中满是黄土的味道——陌生，粗粝，却有一种原始的生机。
远处山上，一轮红日冉冉升起，照亮千沟万壑，也照亮少年前行的路。
未知，但己在路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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