卡车的轰鸣声在陕北高原的盘山道上嘶吼了最后一阵,终于像咽气的牲口般在了一片黄尘漫天的土塬上。查德文被颠得七荤八素的五脏六腑还没归位,车门就被哐当一声拉开。
“到了!宜川县张家沟公社知青点!都下车!”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制服、嗓门比喇叭还响的干部挥舞着小红旗,唾沫星子混着黄尘西处飞溅。
查德文麻木地抓起脚下瘪塌塌的行囊,跟着人流踉跄下车。脚踩在地上的瞬间,一股前所未有的虚软从脚底板首冲头顶——不是旅途劳顿,而是眼前景象带来的巨大冲击。
这就是延安?这就是革命圣地?
没有想象中的宝塔山延河水,没有绿意盎然的江南风光,更没有北京城的灰墙绿瓦。视野所及,只有无边无际的黄土。一道道深堑般的沟壑将大地切割得支离破碎,像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,干瘪,苍老,了无生机。远处山峁上,几孔黑黢黢的窑洞像盲人的眼睛,空洞地望着这群不速之客。风卷着沙土扑面而来,呛得人睁不开眼,张不开嘴。
“操...这他妈是月球吧?”身后传来大康带着哭腔的咒骂。
德文没回头,只是死死攥着行囊带子。他看见小宁脸色煞白地推着眼镜,镜片上全是灰;看见几个女知青己经开始偷偷抹眼泪;看见领队干部不耐烦地又吹起了哨子。
“集合!点名!别磨蹭!”
队伍稀稀拉拉排起来,像一群打了败仗的残兵。名单一个个念过去,每一声“到”都答得有气无力。
“查德文!”
“...到。”声音干涩得自己都陌生。
分配窑洞时,混乱达到了顶点。男女分开,按来源地粗略划分。德文、大康、小宁和另外五个北京知青被分到了最靠坡底的一孔窑洞。
那孔窑洞比想象中还要破败。门是朽木拼的,缝隙宽得能塞进手指。一推门,阴冷潮湿的霉味混着土腥气首冲鼻腔。洞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,只有门口透进的一点天光,照亮空中飞舞的尘埃。
“这...这能住人?”一个叫孙卫平的知青颤声问,他是干部家庭出身,哪见过这场面。
大康一脚踢在土炕边上,溅起一团灰:“妈的比防空洞还破!”
土炕占了半间窑,炕席破烂,露出底下的黄土坯。炕头有个灶台,冷得像冰窖。墙壁是粗糙的黄土抹的,摸一手渣。最让人绝望的是那个小得可怜的窗洞,糊着发黄的旧报纸,透进的光线昏暗得可怜。
“都别愣着!收拾收拾!晚上生产队开会!”带他们来的本地生产队长,一个黑瘦的中年汉子,皱着眉头扔下句话就走了,显然对这群娇气的城里娃没什么耐心。
沉默。死一样的沉默。
最后还是小宁先动了。他放下行李,掏出随身带的手帕捂住口鼻,开始清理炕上的积灰。德文深吸一口气,也打开了行李卷。大康骂骂咧咧,但还是动手把破炕席卷起来扔到墙角。
安顿比想象中更难。带来的被褥在宽大的土炕上显得可怜巴巴。水要去坡下的井里挑,井绳粗得磨手。没有电,天一黑就只能点煤油灯,那灯烟大得熏人,没多久每个人的鼻孔都是黑的。
水土不服来得很快。晚上吃第一顿饭——糊糊的小米粥、硬得硌牙的窝头、咸得发苦的老咸菜,没多久就有好几个知青开始跑肚拉稀。窑洞外的旱厕里臭气熏天,晚上黑灯瞎火,还得打手电筒防着掉下去。
夜里,高原的风像鬼哭一样在沟壑间穿梭,拼命从门缝窗隙里钻进来。八个人挤在一个大炕上,依然冷得牙齿打颤。查德文把自己缩进薄被里,听着周围压抑的抽泣声和辗转反侧的动静,盯着窑顶模糊的黑暗,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“绝望”。
他想念北京西合院里那棵老槐树,想念母亲熬的疙瘩汤,甚至想念胡同口赵大妈的唠叨。那些曾经觉得平淡无奇甚至厌烦的一切,此刻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,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。
煤油灯如豆的光晕在土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。德文悄悄从贴身口袋里摸出那个小本子—一个新的、更小的笔记本,封皮是“工作笔记”。又摸出小薇送的那片石墨。
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,发出沙沙的轻响,被风声和鼾声掩盖:
“1975年4月12日(?),抵陕北张家沟。
黄土无边,沟壑纵横。窑洞如穴,冷似冰窖。
粥稀菜咸,水土不服。语言半懂,前路茫然。
夜风嚎哭,思家无言。
此间第一夜,不知明日何如。”
写到最后,笔尖顿了顿,他加上一句:
“康、宁同在,稍慰。然皆惶然。”
合上本子,塞回枕下。石墨的碎屑沾在指尖,黑乎乎的,像这片土地的颜色。德文闭上眼,努力不去想明天,不去想未来。风还在嚎,窑洞里某个角落传来压抑不住的、极轻的啜泣声。
他知道,这仅仅是开始。黄土高原给他的第一印象,己经像这窑洞里的寒气一样,深深地烙进了骨头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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