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还没亮透，尖锐的哨声就像刀子一样划破了知青窑洞的死寂。查德文从冰冷的炕上挣扎着爬起来，浑身骨头像散了架。昨晚的恐惧和思乡还没退去，新的考验己经砸到眼前。
“上工了！都快点！别磨蹭！”生产队张队长的吼声在窑洞外回荡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。
八个知青手忙脚乱地套上粗布衣服，趿拉着鞋往外跑。清晨的黄土高原冷得刺骨，风像砂纸一样刮着脸。生产队打谷场上己经黑压压站了一片人，男女老少都有，大多穿着打补丁的黑蓝棉袄，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。他们沉默地看着这群城里来的娃娃，眼神复杂——有好奇，有漠然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。
“今天男娃跟送粪队！女娃跟婆姨们学捻线！”张队长分配任务言简意赅，根本不给提问的机会。
查德文、大康和小宁被分到送粪组。所谓的“粪”，是牲口圈里起出来的、冻得半硬的粪便和泥土的混合物，臭味熏得人头晕。工具是柳条筐和扁担。
“一人一趟，挑到东坡地里。”老农指了个方向，那坡看着不远，却要下一个陡沟再爬上去。
大康嘟囔着挑起扁担，筐一上肩就骂了句娘：“操！这么沉！”
小宁试了两次才勉强站起来，扁担压得他瘦弱的肩膀立刻塌了下去。
查德文咬咬牙，憋着一口气挑起担子。重量远超想象，压得他脊椎嘎吱作响，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黄土里，深一脚浅一脚。
第一趟还没走到沟底，查德文就觉得肩膀火辣辣地疼，肯定磨破了。呼吸像拉风箱，冷空气割着喉咙。身后的老农和本地青年却走得稳稳当当，甚至还有闲心叼着旱烟。
“城里娃娃，不行咧！”一个半大小子嬉笑着从他们身边轻松超过，筐里的粪装得比他们还满。
好不容易挣扎到地头，倒掉粪，回来的路似乎更漫长。空筐在肩上晃荡，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。手掌被扁担磨得生疼，摊开一看，己经起了几个透亮的水泡。
一上午，他们只来回了两趟。而本地社员己经跑了三西趟，还在说笑。
中午休息，啃着冰冷的窝头就咸菜。查德文靠着土崖坐下，感觉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。他偷偷看了看手心，水泡己经破了，渗着血丝和黄土，脏兮兮地疼。
下午的任务更可怕：刨冻土。陕北春天来得晚，地还没完全化冻。镢头抡下去，只能砸出个白印，震得虎口发麻。没几下，查德文的手掌再次遭殃，旧伤未愈又添新伤，血泡磨破，血水混着泥土粘在镢头把上，每一下都钻心地痛。
“使巧劲！别蛮干！”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农看不下去了，过来示范。他扭腰送胯，镢头划个弧线，借着巧劲啃进冻土，省力很多。
查德文学着他的样子，却不得要领，反而更累。腰像要断了一样酸痛，汗水湿透了内衣，冷风一吹，冰涼地贴在背上。
太阳西斜时，终于熬到了收工。每个人像从土里捞出来的一样，浑身尘土，面色灰败，脚步蹒跚。
记工员是个戴眼镜的干瘦会计，拿着小本子过来登记。
“查德文，几分？”
张队长瞥了他一眼：“送粪两趟，算半個工；刨地...不合格，三分工吧。”
“三分？”查德文愣住了，他记得全天工是十分。
“娃娃，你这点活路，三分都多咧！”记工员头也不抬，“本地娃娃半天都比这多。”
大康更惨，因为中途耍脾气摔了扁担，只记了两分。小宁体力最差，刨地几乎没干动，勉强记了两分五。女知青们也好不到哪去，捻线抽毛的手艺不是一时能练成的，大多记了三西分。
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窑洞，没人说话。打水洗手时，看着一盆浑浊的泥水和自己惨不忍睹的手掌，查德文第一次对“劳动”这个词产生了生理性的恐惧。
晚饭依旧是稀粥窝头。吃着这勉强果腹的食物，想着今天用半条命换来的三个工分，绝望感像冰水一样浸透了查德文。
他偷偷打听了一下工分价值。一个壮劳力一天十分工，到年底分红也就值毛把钱，还得年景好。像他今天的三分工，也就值几分钱，可能还不够换他手里这个窝头。
“干一天...买不起一个窝头？”大康的声音带着哭腔，“这他妈怎么活？”
没人回答。昏暗的煤油灯下，每个人的脸色都灰暗如土。
夜里，查德文躺在炕上，两眼空洞地盯着窑洞顶部，胡思乱想；
窑洞外，高原的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呼啸着，像是在嘲笑这群年轻人的天真和脆弱。查德文把脸埋进带着霉味的枕头里，第一次不敢去想明天。
生存，这个曾经遥远而抽象的词，此刻像一座沉重的大山，实实在在地压在了他十七岁的、尚未长成的脊梁上。而那用血泡和汗水换来的第一个工分，不是希望的开始，而是绝望的刻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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