陕北的冬天来得猝不及防。仿佛一夜之间,西伯利亚的寒流就席卷了黄土高原,将最后一丝秋意冻成了冰碴。
最先察觉到变化的是小宁。清晨,他推了推眼镜,指着窑洞门缝:“结冰了。”果然,木门缝隙处凝结着一层薄薄的霜花,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。
大康裹紧单薄的棉袄,骂了句脏话:“这才几月啊?北京这会儿还没穿棉袄呢!”
没人接话。大家都心知肚明,这里的冬天和北京不是一个概念。
出工变得异常艰难。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,的皮肤几分钟就失去知觉。地里活计少了,但还要积肥、修梯田。镢头把冻得粘手,一使劲,掌心磨破的伤口又裂开,血水还没流出来就冻住了。
最可怕的是井台。辘轳结了一层冰,摇把滑得抓不住。井口冻得只剩一个小窟窿,打上来的水混着冰碴。挑水回来的路上,水桶边沿很快就结上一层薄冰。孙卫平有次不小心洒了水在棉裤上,走到窑洞时,棉裤己经冻硬了,走路像机器人一样咔咔响。
“这他妈是人待的地方吗?”大康晚上蜷在炕上抱怨,呵出的白气在黑暗中清晰可见。炕烧得不热,窑洞又深又潮,晚上睡觉都不敢脱衣服,还得把所有的被子、大衣都压上。
查德文半夜常被冻醒。脚像冰块,鼻子呼出的热气在被头结霜。他听见窑洞里牙齿打颤的声音此起彼伏,像一群惊慌的耗子。
真正的考验在一个清晨到来。那天天气预报说寒流来袭,但知青点唯一的“气象预报”是张队长抬头看天的一句“今天冷得很,多穿点”。
结果岂止是“冷得很”。
推开门的那一刻,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——虽然吸进的冷空气差点把肺冻住。整个世界变成了灰白色。寒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雪沫,能见度不到十米。温度计早就冻坏了,但后来才知道,那天零下二十三度。
“今天修梯田!都动作快点儿!”张队长裹着老羊皮袄,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。
一路上,风像无数根针扎进棉袄。查德文觉得自己的脸己经不是自己的了,麻木得像个面具。眼睫毛结了霜,眨一下都费劲。小宁的眼镜片完全白了,他像个瞎子一样被大康拉着走。
工地在一片背阴的坡上,风更大。抡镢头刨冻土?镢头砸下去只有一个白点,反震力却让手臂发麻。没一会儿,查德文就感觉脚趾失去了知觉,像木头疙瘩一样。手指也麻了,握不住镢头把。
“不行了...我脚没知觉了...”孙卫平带着哭腔喊。
张队长过来看了一眼,脸色一变:“快跺脚!使劲跺!要冻坏了!”
大家慌忙跺脚,但冻僵的脚跺在地上像敲木桩,毫无感觉。
“回!赶紧回!”张队长终于下了命令。
回去的路更加艰难。顶风,每一步都像在泥潭里挣扎。查德文感觉自己的意识都有些模糊了,只想躺下睡一觉。他知道这是危险信号,拼命掐自己大腿,却感觉不到疼。
“德文!别停!”大康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一只手死死拽住他胳膊。
好不容易连滚带爬回到窑洞,问题更严重了——窑洞里比外面强不了多少,冰窖一样。孙卫平的脚己经冻得发白,没知觉了。
“不能用热水烫!想烂掉啊?”一个路过的老农看见,急忙制止正准备烧热水的知青,“得用雪搓!慢慢搓热!”
大家手忙脚乱弄来雪,轮流给孙卫平搓脚。那脚冻得像石头,惨白吓人。搓了好一阵,才慢慢恢复知觉,变得通红,然后才是钻心的疼。孙卫平疼得首掉眼泪。
那天晚上,张队长提着一捆麦草过来,脸色不太好看:“后生们,这么冻着不行。窑洞要会收拾。”
他示范着用麦草塞紧门缝窗缝,又教他们怎么烧炕:“炕不能烧太猛,文火慢热,不然炕烫糊了,窑顶还冰着呢。热汽往上走,堵在窑顶就往下返潮,更冷。”
接着,几个本地老乡也来了,带着些旧棉絮、破毛毡。
“娃娃们可怜见的,”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婆嘟囔着,帮他们把窗户又糊了一层,“北京哪有这冷哩。”
另一个老农教他们睡觉前用砖头在灶膛里烧热,用破布裹着塞被窝。“比婆姨还暖和!”他咧嘴笑,露出焦黄的牙。
最让查德文触动的是李大爷——就是那个骂他们“不行咧”的半大小子的爷爷。他默默提来一筐干牛粪:“这玩意儿耐烧,晚上压火好用。比柴火强。”
大康有些抵触:“烧粪?多脏啊...”
李大爷眼睛一瞪:“脏?活命还嫌脏?饿你三天,屎都吃!”
话糙理不糙。知青们沉默了。
靠着这些土法子,窑洞里终于有了一点热气。虽然晚上依然冷,但至少不会冻伤人了。
生存的残酷远不止于此。井台冻实了,只能化雪水吃,带着一股土腥味。窝头冻得硬如石头,得揣怀里暖化了才能啃。洗衣服?别想了,洗了也干不了。个人卫生降到最低限度,每个人身上都有一股混合着汗味、烟味和霉味的复杂气息。
“我们像一群野人。”小宁某天推着眼镜,幽幽地说。
大康苦笑:“野人好歹自在。我们是劳改犯。”
没人反驳。
查德文注意到,经历这场严寒,知青们发生了微妙的变化。最初的娇气和抱怨少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坚韧。大家更注重实际:怎么把炕烧得更暖和,怎么省着用柴火,怎么在窝头里多夹点咸菜。
他也注意到老乡们态度的细微转变。那种看热闹的漠然少了,多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同情和接纳。也许在这些世代居住于此的农民眼中,这群城里娃娃终于褪去了那不接地气的光环,变成了和他们一样需要与严冬搏命求生的同类。
一天傍晚,查德文去井台打水,遇见李大爷正在修补篱笆。老人看了他一眼,突然说:“后生,心里憋屈吧?”
查德文没说话。
“这地方,苦着呢。”李大爷吐了口烟圈,“俺们祖祖辈辈,就这么过来的。老天爷不疼人,就得自己疼自己。”
他指了指远处的山峁:“你看那坡上的树,歪歪扭扭,丑得很。可它活下来了。为啥?知道低头,知道顺着风长。”
这话像锤子一样敲在查德文心上。他忽然明白,这里的生存哲学不是对抗,是顺应;不是硬扛,是迂回。
那晚窑洞里的煤油灯下,查德文没有写日记。他看着跳动的火苗,想起李大爷的话,想起冻得发白的脚,想起牛粪火慢悠悠的热气。
他意识到,浪漫的幻想早己被寒风吹得粉碎,剩下的只有最原始的生存本能。这不是屈服,而是一种更深刻的认知——在这片残酷而真实的土地上,活下去,本身就是一种胜利。
风还在窑洞外呼啸,但窑洞里,八个年轻人挤在土炕上,靠着彼此的体温和那点慢火的热气,艰难地守护着生命的微光。明天还会更冷,但今夜,他们熬过去了。
生存的第一课,以最残酷的方式,刻进了他们的骨子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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