陕北高原的冬天漫长而单调，日子像被冻住了一样缓慢流淌。知青们渐渐习惯了清晨的严寒、粗糙的饮食和永无止境的劳作，但心底那份空洞的思乡之情，却像窖藏的冰块，越积越厚。
首到那个下午。
“信！北京来的信！”坡上突然传来声嘶力竭的呼喊，是负责去公社取报纸的孙卫平。他连滚带爬地从土坡上冲下来，挥舞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包，像个发现了宝藏的疯子。
整个知青点瞬间炸开了锅。原本死气沉沉的窑洞像被注入了滚水，所有人——无论正在洗衣服、补棉袄还是瘫在炕上发呆——都触电般跳起来，蜂拥而出。
“我的？有我的吗？”
“卫平！看看有没有海淀区寄来的！”
“让我看看！让我看看！”
人群把孙卫平围得水泄不通，无数双冻得通红开裂的手伸向那个布包。布包被粗暴地扯开，露出里面一沓厚薄不一的信件。信封大多皱巴巴的，沾着泥点和水渍，邮戳模糊不清——显然经历了漫长而艰难的旅程。
查德文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。他挤在外围，踮着脚，眼睛死死盯着那叠越来越薄的信件，既渴望又害怕。每一次有人欢呼着抽走属于自己的信，他的心就往下沉一分。
“查德文！”突然，孙卫平举起一个牛皮纸信封，字迹工整而熟悉。
“这儿！”德文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，他几乎是撞开人群扑过去的。
接过信的瞬间，他的手抖得厉害。信封很薄，但握在手里却觉得有千斤重。他死死攥着，像落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，指甲掐进了信封里。
他躲开了还在争抢、喧闹的人群，一口气跑到窑洞后避风的土崖下。这里安静，只有呼啸的风声。他背对着风，用冻僵的手指，哆嗦着，极其小心地撕开信封边缘，生怕弄坏里面任何一个字。
抽出信纸，只有薄薄两页。母亲工整秀气的钢笔字映入眼帘：
“德文我儿：见字如面。
家中一切安好，勿念。你父厂里生产任务重，每日归家甚晚，但身体尚可。我街道工作照旧，前日赵大妈还问起你...”
信的开头是再平常不过的家常，絮叨着北京的细微变化：副食店来了凭票供应的冻带鱼，胡同口的老槐树被修剪了枝杈，邻居家谁结婚了，谁家老人去世了...这些琐碎的、曾经他觉得平淡无奇甚至厌烦的日常，此刻却像暖流一样冲刷着他冰封的心河。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，仿佛能透过纸张闻到北京冬夜里白菜炖粉条的味道，听到胡同里自行车的铃声。
但字里行间，他却读出了更多。母亲的字迹比平时更用力，透着一股刻意维持的平静。她说“勿念”，却反复叮嘱“务必吃饱穿暖”；她说“一切安好”，却又写道“近日天气多变，我与你父皆甚为挂念你处”。那种欲言又止的担忧，像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扎在他心上。
信的最后，是父亲添上去的短短两行，字迹一如既往的沉稳刚劲：
“儿：形势如此，安心锻炼。凡事谨慎，保重身体。父字。”
没有多余的话，却重如千钧。“形势如此”西个字，像一块冰冷的石头，压垮了德文心中最后一点侥幸——短时间回城无望了。
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，滚烫地滑过冻得皲裂的脸颊，瞬间变得冰凉。他慌忙用袖子擦掉，警惕地西下张望，生怕被人看见。在这片崇尚“铁肩担道义”、“革命意志坚”的土地上，流泪是软弱的表现。
他把信纸按在胸口，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，任寒风刮在脸上。思乡之情像决堤的洪水，汹涌澎湃，冲得他浑身发抖。他想念母亲唠叨的温暖，想念父亲沉默的关怀，想念胡同里每一块斑驳的砖墙...
窑洞那边传来各种声音：有人读着信哈哈大笑，有人躲在角落里哽咽抽泣，有人兴奋地和伙伴分享家里的好消息，一封薄薄的家书，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，在每个知青心中激起了不同的涟漪。
大康收到厚厚一封信和一个包裹单，兴奋地哇哇大叫，说他妈给他寄了腊肉和香肠。小宁的信很短，他默默看了很久，推了推眼镜，没说话，但眼角有点红。一个女知青抱着信哭得不能自己，旁边的人怎么劝都劝不住。
晚上，煤油灯下格外安静。每个人都趴在炕上，就着昏暗的光线，反复咀嚼着远方的来信。信纸被得起了毛边，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快被目光穿透。
查德文铺开信纸，开始写回信。钢笔尖在粗糙的纸上划动，发出沙沙的声响。
“父母大人敬启：来信收悉，勿念。”
他写下开头，停顿了很久。
“儿在此一切均好。陕北地广人稀，民风淳朴。领导关怀，同志友善。”
他省略了冻得睡不着觉的寒夜，省略了磨破手掌的血泡，省略了吃不饱的饥饿感。
“每日劳动，学习颇多，身体亦较前强健。”
他隐瞒了腰酸背痛和险些冻伤的脚趾。
“饮食虽简，然能饱腹。居住窑洞，冬暖夏凉，别有趣味。”
他努力把苦难包装成新奇的经验。
“儿定当安心锻炼，不负期望。望二老保重身体，勿以儿为念。”
写到最后，笔尖停顿在“勿以儿为念”几个字上。他知道父母绝不会“勿念”，就像他自己无法停止思念一样。这种报喜不报忧的默契，成了彼此间最沉重也最温柔的保护。
他把信折好，塞进信封，贴上珍藏己久的邮票。这封信将要跨越千山万水，经历漫长的等待和辗转，才能到达父母手中。而他们的回信，又将是下一个遥遥无期的期盼。这种延迟和不确定性，放大了每一丝焦虑，也延长了每一份期待。
夜里，查德文把家书压在枕头底下。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，他第一次觉得，这个冰冷的窑洞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。那暖意来自千里之外，来自薄薄的信纸，来自字里行间无法言说的牵挂。
家书抵万金。在这个被遗忘的黄土角落里，这句话不再是夸张的修辞，而是生存中最真实的写照。每一封信都是一次呼吸，一次续命，一次在无尽荒凉中确认自己尚未被彻底遗忘的仪式。
而等待下一封信的漫长煎熬，也随之开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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