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二十八,北京城的年味己经渐渐淡去,只有孩子们穿着新棉袄追逐嬉闹,远处偶尔响起零星鞭炮声。
查德文站在西合院门口,看着父母强装笑颜却难掩忧愁的脸,心里像塞了一团浸透水的棉花,沉甸甸的,又闷得慌。
离别的日子很快又到了。这一次,母亲的声音哽咽,手里攥着刚给他煮的鸡蛋,一边硬往他兜里塞,一边说:“文儿,路上小心…到了就来信…”,父亲坚持送他到车站,一路无言,只是在上车前,用力握了握他的手;又拍拍他的肩,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颤动:“…安心待着,别惹事。家里…不用惦记。”那眼神里的复杂,查德文读懂了:有不舍,有担忧,有无奈,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。
回程的火车上,查德文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华北平原,心中充满了比离家时更复杂的情绪。北京是家,却己不是他的全世界;陕北是异乡,却成了他无法割舍的牵绊。他带走了母亲的眼泪、父亲的沉默和家的温暖,也留下了一份无法完全诉说的成长和一份再也回不去的少年时光。
他明白,自己成了两地的“客人”——在北京,他是来自远方的、带着黄土气息的过客;在陕北,他是终究要离开的、城市来的知青。这种无处扎根的漂浮感,将成为他青春里最深刻的烙印。
当黄土高原粗犷的轮廓再次出现在地平线上时,查德文深吸一口气,攥紧了行囊。那里,还有未完成的劳动,还有共患难的伙伴,还有一段必须走下去的、未知的路。
火车站的喧嚣更衬得离别凄凉。喇叭里播放着激昂的进行曲,却压不住月台上此起彼伏的抽泣声。都是返程的知青和送行的家人,每一张年轻或苍老的脸上,都写着相似的愁苦与迷茫。查德文最后抱了抱母亲单薄的肩膀,不敢再看她的眼泪,扭头挤上了绿皮火车。
“哐当——哐当——”火车缓缓启动,北京站的站牌、父母的身影、熟悉的城市天际线,一点点缩小,最终消失在视野里。查德文把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,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。这一次的离别,比来时更痛。因为他知道,身后是他温暖却再也回不去的巢,前方是冰冷而必须面对的现实。
旅途漫长而煎熬。硬座车厢里挤满了和他一样心事重重的知青。起初还有人试图说笑,交换着各自带来的吃食——北京的点心、上海的奶糖、天津的麻花。但甜味在嘴里化开,带来的却不是愉悦,而是更深的苦涩。分享很快沉寂下去,取而代之的是长久的沉默,每个人都在望着窗外飞逝的、逐渐荒凉的景色发呆。
查德文注意到一个细节:当火车驶过某个小站,站台上刷着“扎根农村干革命”的标语时,车厢里好几个知青不约而同地、极其轻微地嗤笑了一声,那笑声里充满了嘲讽和无力。一种无声的共识在弥漫:口号是口号,生活是生活。
越往北,景色越荒凉。绿色褪去,黄土,寒风卷着沙粒敲打着车窗。当熟悉的、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再次映入眼帘时,查德文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。亲切吗?有一点,毕竟在这里流了太多的汗。但更多的是沉重,一种从温暖舒适坠回冰冷现实的失重感。
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张家沟知青点,己是年三十的傍晚。村里零星有鞭炮声,却更显冷清。推开窑洞门,一股熟悉的、混合着煤烟、汗味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。昏暗的油灯下,几个伙伴正围着一小盆白菜馅包饺子,面皮黑黄,馅里几乎不见油星。
“德文?!”
“我操!你真回来了?!”
愣了几秒后,窑洞里瞬间炸开了锅。大康第一个冲上来,狠狠捶了他一拳,然后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。小宁挣扎着从炕上坐起来,苍白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。赵晓梅手里还捏着饺子皮,眼神亮了一下,又迅速低下头,但嘴角是弯的。
久别重逢的喜悦是真实的,冲淡了离愁。查德文赶紧打开行李,把从北京带来的“奢侈品”掏出来:一大包水果硬糖、几盒动物饼干、两瓶肉罐头、甚至还有一小包珍贵的茉莉花茶。
“我日!糖!”
“肉罐头!过年了!真过年了!”
窑洞里顿时欢声雷动,像一群孩子发现了宝藏。大康迫不及待地剥了一颗糖塞进嘴里,眯着眼,夸张地咂摸着:“甜!真他娘的甜!北京糖就是不一样!”
小宁小心地舔着糖纸上的碎屑,舍不得一下子吃完。赵晓梅拿起那包茉莉花茶,凑到鼻尖闻了又闻,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:“真香啊…”
那一刻,窑洞里充满了短暂的、纯粹的快乐。大家围着小小的“宝藏”,分吃着糖果,计划着年夜饭怎么享用那罐油汪汪的午餐肉,空气中弥漫着甜香和久违的笑声。
然而,欢乐就像油灯的光晕,明亮却短暂。糖吃完了,甜味还在嘴里,但眼前的现实却愈发清晰:冰冷的窑洞,粗糙的食物,无尽的劳动,渺茫的前途。落差感像冰冷的潮水,迅速淹没了那点甜蜜。
“北京…现在啥样了?”孙卫平小声问,眼里带着憧憬。
查德文描述着北京的街道、商店、年夜饭…但他很快发现,他的描述越详细,伙伴们的眼神就越黯淡。那是一个他们触摸不到的世界,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梦。分享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残忍。
夜里,躺在冰冷的土炕上,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,查德文敏锐地察觉到,这次回来,气氛有些不一样了。
大康变得有些焦躁,不再像以前那样骂骂咧咧地认命,而是时常嘀咕:“得想点办法…不能一辈子窝在这鬼地方…”他偷偷告诉查德文,听说有人通过装病、托关系甚至结婚(和当地人或同样想离开的知青)想办法回城,虽然风险极大。
小宁的身体似乎更差了,咳嗽得更厉害,但对看书学习似乎彻底失去了兴趣,常常对着油灯发呆,眼神空茫茫的。
就连最“听话”的孙卫平,也私下叹气:“这日子…啥时候是个头啊。”
一种无声的变化在蔓延。以前大家还能用“锻炼”、“奉献”之类的话来麻痹自己,现在,探亲归来的查德文像一面镜子,照出了他们与原有世界的彻底割裂,一种更现实的绝望和焦虑开始滋生,促使一些人开始暗中寻找哪怕一丝可能的出路。
当然,也有苦中作乐的趣事。年夜饭时,大家把那罐宝贵的午餐肉切成薄如纸的片,每人分到两片,夹在黑面馒头里,吃得如同山珍海味。大康异想天开,把家里寄来的一小瓶二锅头兑了水,骗小宁说是“北京带来的高级饮料”,小宁辣得首吐舌头,追着大康打,惹得大家哈哈大笑。那一刻,窑洞里充满了久违的、简单的快乐。
查德文把从北京带来的年画贴在斑驳的土墙上,虽然和窑洞格格不入,却增添了一抹亮色。他还带回来一小挂鞭炮,除夕夜在院里点燃,噼啪的响声在寂静的山沟里格外清脆,引来村里狗叫一片,也引得几个小娃娃扒着院门好奇地张望。
这些小小的欢乐,像灰暗底色上跳跃的亮斑,短暂却珍贵。它们无法驱散沉重的现实,却足以让人们在寒冷的冬夜里,互相依偎着,汲取一点点继续前行的温暖和勇气。
重返黄土地,心情远比离开时复杂。带回来的不仅是糖果和礼物,更有一种清醒的认知:故乡己成远方,此地方是现实。而在这冰冷的现实里,同伴们的变化和悄然滋生的新念头,预示着未来的日子,将更加暗流汹涌,不再是最初那种单纯的、咬牙硬扛的苦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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