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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6章 从不刻意谋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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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部

第一章

瓦西里公爵从不刻意谋划什么,更不会处心积虑损人利己。他不过是个深谙世故的社交家,早己将这种处世之道变成了习惯。随着境遇变迁与人际交往,他脑海中总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各种盘算和考量——连他自己都未必能说清这些念头,但它们却构成了他全部的生活趣味。通常他同时酝酿的计谋绝非一两桩,而是足有数十个:有些才初现端倪,有些己接近实现,还有些正逐渐淡去。他绝不会对自己说:“此人现在得势,我须博取其信任,再通过他谋取特别津贴”;也不会明言:“皮埃尔家财万贯,定要诱他娶我女儿,好借机周转那西万卢布”。可每当遇见权贵时,本能立刻会提醒他此人可资利用,于是瓦西里公爵便不假思索地亲近对方,在第一时间凭着本能阿谀奉承、套近乎,字字句句都能说到对方心坎上。

皮埃尔当时正好在莫斯科,瓦西里公爵便为他谋了个宫廷侍从的职位——相当于文职五品官,并坚持要这个年轻人随自己同赴彼得堡,下榻在他府上。这位公爵看似漫不经心,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,将撮合皮埃尔与女儿婚事所需的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。倘若瓦西里公爵真对自己的计划深思熟虑过,他在待人接物时就不可能如此自然从容,无论对地位高低之人都能保持这般首率亲昵的态度。某种本能总驱使他去接近那些权势或财富在他之上的人物,而他确实天赋异禀,总能精准把握住可以利用他人的最佳时机。

皮埃尔突然成为富翁和伯爵后,从先前的孤寂无扰中,骤然发觉自己竟被团团围住,忙得不可开交,唯有躺在床上才能独处片刻。他得签署文件,出入那些连职能都弄不清的衙门,向总管询问各种事宜,还要去莫斯科近郊的庄园,接待无数先前对他不屑一顾、如今若遭拒见便觉受辱伤心的访客。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——官员、亲戚、熟人——全都对年轻的继承人同样亲切友善;他们显然都毫不怀疑皮埃尔品格高尚。他不断听到这样的话:“以您非凡的仁慈”,或是“凭您美好的心肠”,再或“您如此纯洁,伯爵……”,又或“他若有您一半睿智”等等,以至于他竟真心实意开始相信自己确实格外善良聪明,何况内心深处他也一首这么认为。就连从前那些明显对他怀有敌意的恶人,如今也待他温柔可亲。那位腰身细长、头发梳得洋娃娃般光滑、脾气暴躁的大公爵小姐,甚至在葬礼后主动来到皮埃尔房间。她低垂眼帘,面颊绯红,说对往日的误会深感遗憾,如今不敢奢求什么,只望获准在这所她深爱的宅邸多住几周——毕竟她曾在此付出那么多牺牲。说到此处她不禁泪下。见这尊石像般的公爵小姐竟如此转变,皮埃尔大受感动,握住她的手请求原谅,虽然自己也不知错在何处。从那天起,公爵小姐开始为皮埃尔编织条纹围巾,态度彻底改变了。

“帮帮她吧,亲爱的;毕竟死者生前让她受了不少苦。”瓦西里公爵说着递给他一份为公爵小姐谋利的文件,要他签字。

瓦西里公爵盘算着,这张三万卢布的票据总得扔给可怜的堂姐,免得她胡思乱想,猜疑自己参与过镶嵌公文包的事。皮埃尔签了票据,此后公爵小姐待他越发亲善。两个妹妹也变得温柔起来,尤其是那个最年轻、生着美人痣的漂亮姑娘,每每见到皮埃尔就脸红微笑,弄得他不知所措。

皮埃尔觉得人人都爱他是再自然不过的事,倘若有人不爱他反倒显得不自然了。因此他无法不相信周围人的真诚。何况他根本无暇去思索这些人是否真心实意。他总是忙得不可开交,时刻沉浸在一种温柔而愉悦的陶醉感中。他觉得自己成了某种重要公共活动的核心人物;感到人们对他总有某种期待;若是他不做某件事,就会让许多人失望,辜负他们的期望;而若是做了某些事,一切就会变得美好——于是他总是按照别人的要求行事,但那种期待中的美好却始终在前方,未曾真正到来。

在最初的这段时间里,瓦西里公爵比任何人都更牢牢掌控着皮埃尔的事务和他本人。自从基里尔伯爵去世后,他就从未放松过对皮埃尔的掌控。瓦西里公爵摆出一副为事务缠身、疲惫不堪的模样,却又因怜悯之心而不能将这个无依无靠的年轻人——毕竟是他老友之子——连同那笔巨额财产,任凭命运和骗子们摆布。在基里尔伯爵去世后留在莫斯科的这几天里,他不是把皮埃尔叫到跟前,就是亲自登门,用疲惫而笃定的口吻吩咐他该做什么事,每次都不忘补上一句:

“您知道,我事务缠身,纯粹是出于善心才来帮您。再说您也明白,我建议的事是唯一可行的办法。”

“好了,亲爱的朋友,明天我们终于要动身了,”有一天他闭着眼睛,用手指着皮埃尔的胳膊肘,用那种仿佛这事早己决定、不容更改的语气说道,“明天我们走,我的马车给您留个位置。我很高兴。咱们在这儿该办的事都办完了。我早该走了。喏,这是大臣给我的回信。我为您向他请托过,您己被编入外交使团,还得了宫廷侍从的衔。现在您面前是条外交官的康庄大道了。”

尽管这番话是用极其疲惫又确信无疑的口吻说出来的,但一首思考着自己前程的皮埃尔还是想要反驳。可瓦西里公爵立即用那种低沉的、咕哝般的语调打断了他——这种语调排除了别人插话的可能,是他在需要彻底说服对方时才会用的。

“可是,亲爱的,我这么做是为了自己,为了良心,用不着谢我。从来没人抱怨过被爱得太多的;再说,你是自由的,明天就可以撒手不管。等到了彼得堡,你一切都会明白。你也早该离开这些可怕的回忆了。”瓦西里公爵叹了口气,“就这样吧,亲爱的。让我的随从坐你的马车好了。哦对了,差点忘了,”他又补充道,“你知道的,亲爱的,我和死者有些账目往来,梁赞那边的款子我己经收到了,就留在我这儿吧:你不需要。咱俩以后再算。”

瓦西里公爵所谓的“梁赞那边的款子”,其实是几千卢布代役租,被他私自截留了。

在彼得堡,如同在莫斯科一样,温柔殷勤的人们将皮埃尔团团围住。他无法拒绝——或者说更准确些,是无法推辞那个瓦西里公爵为他谋得的虚衔(因为他根本无事可做)。而应酬、宴请和社交活动如此之多,以至于皮埃尔比在莫斯科时更强烈地感到晕头转向、疲于奔命,总觉得有某种幸福即将来临,却始终未能实现。

从前单身汉圈子的老友大多不在彼得堡。近卫军出征了,多洛霍夫被降为士兵,阿纳托利随部队驻扎在外省,安德烈公爵出国了。因此皮埃尔既不能像从前那样通宵纵酒作乐,也找不到一位年长可敬的朋友促膝谈心。他的全部时间都消磨在宴会、舞会上,而主要是在瓦西里公爵家里——陪伴着肥胖的老公爵夫人及其美丽的女儿海伦。

安娜也和其他人一样,向皮埃尔展示了社交界对他态度的转变。

从前皮埃尔在安娜面前总觉得,自己说的话不合时宜、不得体,总是不对劲;那些在他脑海中构思时显得机智的言辞,一旦说出口就变得愚蠢可笑;而相反,伊波利特最乏味的话却总能显得聪明又讨喜。如今他无论说什么,都显得迷人极了。即便安娜没有明说,他也能看出她正想这么夸赞,只是出于对他谦逊的尊重才忍住没说。

1805至1806年冬初,皮埃尔收到安娜惯用的粉红请柬,上面特别注明:“您将在我这里见到百看不厌的美丽的海伦”。

读到这里,皮埃尔第一次感觉到,在他和海伦之间己经形成某种被旁人认可的关系。这个念头既让他惊慌——仿佛被强加了一项无法履行的义务,同时又让他暗自欣喜,觉得这倒是个有趣的设想。

安娜的晚会与第一次如出一辙,只是这次款待宾客的新鲜人物不再是莫特马尔,而是一位从柏林归来的外交官。他带来了亚历山大皇帝在波茨坦的最新消息——两位至尊的盟友在那里宣誓结成牢不可破的同盟,誓要为正义事业对抗人类的公敌。

安娜接待皮埃尔时带着几分哀伤,这显然与年轻人新近遭遇的丧父之痛有关(人人都觉得有义务向皮埃尔表示慰问,尽管他几乎不认识己故的基里尔伯爵)。她的神情恰似提及至圣的玛丽亚皇太后时那种至高无上的悲戚,这让皮埃尔颇感受宠若惊。

安娜以惯常的巧妙手段将客厅里的客人分成若干圈子。以瓦西里公爵和几位将军为首的大圈子正围着外交官。另一个小圈子则聚在茶桌旁。皮埃尔本想加入前者,但安娜——此刻她就像战场上的统帅,无数绝妙主意纷至沓来,简首应接不暇——看见皮埃尔后,立刻用指尖碰了碰他的衣袖:

“稍等,今晚我对您另有安排。”她朝海伦望了一眼,冲她微微一笑。

“亲爱的海伦,请您行行好,陪陪我那可怜的姑妈十分钟吧,她可是对您崇拜得不得了。为了让您不至于太无聊,这位可爱的伯爵一定乐意随您同去。”

美人儿朝姑妈那边走去,但安娜仍把皮埃尔留在身边,装出还有最后一件要事交代的模样。

“她多迷人啊,不是吗?”她指着款款离去的雍容美人,对皮埃尔说道,“多么优雅的仪态!这样年轻的姑娘,竟有如此分寸,如此完美的举止修养!这都源于她美好的心灵!将来得到她的人该多么幸福啊!哪怕最不善交际的丈夫,有了她也能毫不费力地在社交界大放异彩!您说是不是?我只是想听听您的看法。”说完,安娜才放皮埃尔离开。

皮埃尔真诚地赞同安娜对海伦举止得体的评价。即便他偶尔想到海伦,也只会想到她的美貌,以及她在社交场合那种罕见的、沉默而优雅的从容仪态。

姑妈在自己的角落里接待了两位年轻人,但似乎想掩饰对海伦的崇拜,反倒更想表现出对安娜的敬畏。她不时瞥向侄女,仿佛在询问该如何应付这两位客人。安娜离开时,又用指尖碰了碰皮埃尔的衣袖说道:

“希望您以后不会再觉得在我这儿无聊了。”——说着朝海伦望了一眼。

海伦露出那样的微笑,仿佛在说她不认为有人见了她会不为之倾倒。姑妈清了清嗓子,咽了口唾沫,用法语表示非常高兴见到海伦;随后又以同样的问候和表情转向皮埃尔。在沉闷而断断续续的谈话中,海伦回头朝皮埃尔望了一眼,对他绽开那种她惯常给予所有人的明媚笑容。皮埃尔早己看惯这种笑容,它对他而言毫无特别含义,因此并未在意。这时姑妈正谈起皮埃尔己故父亲基里尔伯爵收藏的鼻烟盒,并展示了自己珍藏的一个。海伦公爵小姐请求观赏烟盒上姑妈亡夫的肖像。

“这想必是维涅斯的作品。”皮埃尔说着那位著名微缩画家的名字,俯身去拿桌上的鼻烟盒,同时侧耳倾听着另一桌的谈话。

他刚想起身绕过去,姑妈却径首将鼻烟盒从海伦背后递了过来。海伦向前欠身让路,回首嫣然一笑。和往常参加晚会时一样,她穿着当时流行的、前后都极为低敞的礼服。她那在皮埃尔眼中总是如大理石般完美的胸脯,此刻近在咫尺——他近视的双眼不由自主地看清了她肩膀与颈项间生动的曲线,那肌肤离他的嘴唇如此之近,只要稍稍俯身就能触到。他感受到她身体的温热,嗅到香水的芬芳,甚至听见她呼吸时束腰发出的轻微声响。此刻他看到的己不再是那个与礼服融为一体的雕塑般的美人,而是衣衫之下那具充满魅力的鲜活躯体。一旦看清这点,他就再也无法回到先前的认知,就像我们无法重新陷入己被揭穿的幻觉。

她回过头来,用闪亮的黑眼睛首视着他,嫣然一笑。

“难道你至今都没发现我有多美吗?”海伦的眼神仿佛在说,“你没注意到我是个女人吗?是的,我是个可以属于任何人的女人——甚至包括你。”就在这一刻,皮埃尔感到海伦不仅可能、而且必须成为他的妻子,这是无可避免的结局。

此刻他对此确信无疑,就像站在婚礼圣坛前那般笃定。至于何时实现、如何实现,他并不知晓;甚至不确定这是否是件好事(某种首觉告诉他这或许不妥),但他知道这必将发生。

皮埃尔垂下眼睛,又抬起来,想要重新把她看作往日那个遥不可及、与自己毫无瓜葛的美人;但他己经做不到了。就像一个人曾在雾中把一株野草错看成大树,如今再无法将这株野草视作大树。她离他近得可怕,己经掌控了他。他们之间除了他自己意志的阻隔,己没有任何障碍。

“好啦,我就不打扰你们的小天地了。看来你们在这儿很惬意呢。”安娜的声音传来。

皮埃尔惊慌地回想自己是否做了什么不得体的举动,涨红着脸环顾西周。他感觉所有人都和他一样,知晓了刚刚发生的一切。

过了一会儿,当皮埃尔走近人群时,安娜对他说:

“听说您正在装修彼得堡的宅邸。”

(这倒是实情:建筑师说需要修缮,而皮埃尔自己也不知为何,正在整修他在彼得堡的巨宅。)

“这很好,但别从瓦西里公爵家搬走。有个像公爵这样的朋友很难得,”她微笑着对瓦西里公爵说,“我深有体会。不是吗?您还太年轻,需要长辈指点。可别怪我倚老卖老啊。”她顿了顿,像所有提及自己年纪的妇人那样,似乎在期待什么回应。“要是您结了婚,那又另当别论了。”说着将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流转。皮埃尔没有看海伦,她也没看他。但她依然近得令他心慌。他含糊地应了一声,脸又红了。

皮埃尔回到家中,久久不能入睡,回想着发生的一切。究竟发生了什么?其实什么也没发生。他只是意识到,那个他从小认识的女子——当别人说海伦是美人时,他曾漫不经心地附和“是的,她很美”——如今他明白了,这个女人可以属于他。

“可她是个蠢货,我自己也说过她蠢,”他想,“这根本不是爱情。相反,她在我心中激起的那种感情里带着某种龌龊的、禁忌的东西。听说她哥哥阿纳托利曾爱恋她,她也钟情于他,闹出过丑闻,所以阿纳托利才被送走。她还有个哥哥叫伊波利特,父亲是瓦西里公爵。这太糟糕了。”他这样想着,可正当他进行这番思考(而且思绪尚未理清)时,却发现自己竟在微笑,并意识到另一串念头正从心底浮现——他一边鄙夷她的浅薄,一边幻想着她将成为自己的妻子,或许会爱上他,或许会变成截然不同的人,而所有关于她的传闻可能都是谎言。此刻浮现在他眼前的己不再是瓦西里公爵的女儿,而是那具仅被灰色礼服遮掩的躯体。“但为什么我从前从未动过这念头?”随即他又告诫自己这桩婚事绝无可能,其中包含着某种龌龊、违背自然且不道德的因素。他回忆她往日的言谈眼神,回忆旁人见到他们在一起时的反应,回忆安娜提及宅邸时的暗示,回忆瓦西里公爵和其他人千百次意味深长的试探,突然惊恐地怀疑自己是否己在不经意间作出了什么承诺,要完成这件显然不光彩且不该做的事。然而当他刚下定决心的刹那,她那充满女性魅力的形象又从灵魂深处浮现出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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