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如墨，顺着破旧的窗缝渗进屋子，把悬浮的灰尘染成昏黄的雾霭。他陷在扶手椅里，椅面开裂的皮子发出细微的吱呀声，像老人在无力地呻吟。海伦挨着几步外的沙发坐下，陈旧的弹簧硌着她的腰，可她顾不上这些，目光紧锁男人的侧脸——昏暗里，他松弛的轮廓藏着说不尽的故事，像是被岁月碾过的旧书，每一页都沾着尘土与沧桑。
“一条鱼怎么会如此背离它的生存环境呢？”他突然开口，声音裹在暮色里，闷闷的，像沉在深水的石子。
海伦转过脸，银白的手表在暗光里闪了闪，她盯着表盘上流动的指针，心里明镜似的——他在回避，在把那些涌到喉咙的往事又咽回去。可她偏要追，偏要撬开这道缝：“唉，这就需要讲一段人生故事了。现在很晚了，没时间讲啦。”她模仿他的语调，故意拖长声音，眼睛却灼灼地望着他，“别呀，我正被这漫无边际的夜勾着魂呢，肯定还有事儿能挖，比如——你为啥当警察？这问题老套归老套，可我想听。”
这话像根细针，轻轻挑破了他刻意绷住的沉默。他垂在扶手上的手指动了动，玻璃杯底磕在木桌上，发出清凌凌的响：“这是段离体面十万八千里的烂路。”他开口时，喉咙里像卡着沙，“我爸是个酒鬼，眼睛永远蒙着层灰雾，呼出的气能把人呛个跟头，满是酸腐的酒腥。我妈呢，是家里那副‘端庄’的幌子，哪怕家都快被我爸喝垮了，她还能端着架子，装看不见。哪怕他俩死透这么多年，我还是没法对她生出半分喜欢——她应对烂摊子的法子，就是‘装聋作哑’，美其名曰‘体面’。”
他端起酒杯，琥珀色的液体晃了晃，映出他眼底的暗：“她总爱干些‘行善’的事儿，去探望那些她嘴里的‘穷人’，可那些人，和咱们家又能差到哪去？我就像个跟班的，跟在她后头当小保镖，可米尔恩德那地方，哪有人需要保镖？那些假惺惺的善意，腻得让人想吐，我打骨子里厌恶，只想离得远远的。”
海伦往前凑了凑，沙发弹簧发出一声哀鸣。她望着他紧抿的唇，追问：“可你后来，不也卷进这些‘需求和苦难’里了？怎么回事？”
“纯属偶然。”他苦笑着，指节抵着太阳穴揉了揉，“以前的我，就是个混日子的废物，宁愿被人骂‘贝利家的傻儿子’，也不想当我妈眼里的‘乖崽’——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啥，觉得啥都跟闹着玩似的，就像我爸，总把最‘精彩’的笑话留给警察听…… 他爱跟男人、牧师胡扯，现在也还爱喝点小酒，不过没以前疯，还爱逮着机会瞎咧咧，能蒙混过去就绝不闭嘴。”
这话尾音刚落，他就别过脸，像是为自己说太多真心话害臊，耳尖在暗光里微微发烫。海伦却笑了，轻轻戳他的肩膀：“这哪算长？我听着，倒像你妈能说出来的话——她准操心你给人留的印象。”
这话像把小刷子，刷亮了他的眉眼。他笑了，眼角的纹路都柔和起来：“还真是。十六岁那会，我跟我爸混，他满脑子艺术梦，牛得不行，觉得自己的画能惊天地泣鬼神，可在别人眼里，不过是堆没人要的涂鸦。有天晚上，我妈非拉着我去完成她那‘行善任务’——去看一个住在廉租公寓的老头。那老头是她嘴里‘体面的穷人’，住处被炸得稀烂，跟被怪兽啃过似的。结果我们到那儿，发现他死了。他坐在旧椅子上，报纸摊在膝头，脑袋被水管之类的玩意开了瓢，血把报纸染得稀烂，像朵恶心的花。”
海伦攥紧了衣角，指甲掐进掌心：“那你呢？你当时啥反应？”
“我哭了。”他垂下眼，声音轻得像叹息，“我碰了碰他，然后眼泪就下来了——他周围的一切，是用一辈子攒出来的体面：几件旧家具、旧地毯，虽说破，却规整；墙上挂着己故妻儿的照片，书架上码着几本像样的书。他每天都穿戴整齐，骑兵斜纹裤、运动夹克，旧是旧了，却扎实得能穿一辈子；哪怕独处，也系着领带，像在跟这操蛋的生活死磕，守着最后一点尊严。结果呢？一个醉鬼为了两便士，就把他给杀了，趁他毫无防备的时候，一管子砸下去…… 就在那刻，我决定当警察。我妈气疯了，她哪是真有公益心？她就是个势利眼，在乎的是‘行善’能给她挣的好名声。我爸倒觉得可笑，笑我犯傻，笑这世界居然有人为陌生人的死较真。”
他说完，把杯里的酒一口闷了，喉结滚动的瞬间，像是把那些不甘、愤怒，都硬生生咽了下去。海伦望着他微颤的睫毛，轻声问：“就因为那老头，你才当警察？”
“对。”他望着窗外浓稠的夜，眼神里燃着一小簇火，微弱却执着，“跟理想主义不沾边，就是股子倔劲——要是能做点什么，拦住这种烂事儿，我就得去做。后来，十六岁的我，成了预备警察。”
话音刚落，窗外突然滚过一声闷雷，把屋里的寂静撕得稀碎。海伦猛地打了个寒颤，却见男人倏地起身，盯着玄关的方向，眼神里的光一下暗了——玄关的阴影里，不知何时立了个人影，一动不动，像幅被钉在墙上的剪影画。
“谁？”男人低喝一声，顺手抓起桌上的玻璃杯。
可那人影没动，也没应声。昏黄的灯突然开始闪烁，每闪一下，人影就往前挪一寸，像从地底爬上来的幽灵。海伦想喊，喉咙却被掐住似的发不出声；男人要冲过去，腿却像灌了铅——就在人影快要走到客厅时，灯“啪”地灭了，屋里瞬间被墨汁般的黑暗淹没，只剩窗外的雷声，滚得人心慌……
那黑影是谁？是当年杀害老头的凶手？还是藏在旧宅里的幽灵？这团谜，随着黑暗，死死缠住了两人的呼吸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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