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末的子夜，月亮悬在墨色天幕，洒下清冷辉光，却驱不散隧道里的沉郁阴寒。城郊老旧的布莱克斯沃尔隧道，墙皮剥落如溃烂肌肤，渗水在壁面洇出深色泪痕，昏黄灯泡每隔几秒就“滋啦”闪烁，将人影割成扭曲碎片。外头暑气未消，隧道内却泛着沁骨湿冷，像被无数亡灵呵出的阴气。隧道狭窄逼仄，水泥地面满是裂缝，积着发臭的污水，车碾过溅起腐浊水花，回声在砖石间撞出令人发毛的轰鸣。
“十七岁那会，我活脱脱就是被命运攥死在掌心的木偶，任谁都拦不住我一头栽进这行的疯劲儿。”贝利的指节死死扣在方向盘上，骨节泛着青白，指腹因用力过度，在真皮把手上掐出月牙凹痕，“那会儿的心软得能掐出水来，路上瞅见只折翼的麻雀，都能叫我钉在原地发老半天呆——你懂吗？海伦，风一吹过它颤抖的羽毛，我连自己这辈子会不会像它一样，被这世道碾得稀碎，都能想上一整夜！”他猛地甩头，额前碎发扫过充血的眼，喉结疯狂滚动，把后半句“却没想到，真入了这行，碎的不是身子，是心”囫囵咽回肚里。
海伦斜斜倚在副驾，清冷冷的月光漫进车窗，给她纤长睫毛镀了层银霜边儿。她刻意放松脊背，让身子陷进座椅阴影，指尖却无意识大衣纽扣，布料褶皱里渗出的汗意，洇湿了指腹。“可实打实走了这么些年，你就当真没后悔过？”她垂眸，眼睫抖得厉害，声音轻得像片怕惊碎湖面的羽毛，“这一路的滋味，酸的甜的，总该在舌头上、心窝里，咂摸出些陈酿的味儿来吧——还是说，你早被苦水腌透，连滋味都尝不出了？”最后半句几乎是用气音飘出，混着隧道里的腐潮气，挠得贝利耳膜生疼。
贝利猛地一脚刹车！车身剧烈震颤，活像头突然被抽了筋骨的兽。海伦的身子往前一冲，额头“咚”地磕在挡风玻璃上，发出闷响。隧道里老旧灯泡“滋啦”闪烁，把他的脸生硬割成明暗两半：一半溺在往事浓黑阴影里，眼眶泛红，血丝爬满瞳孔，像头困兽；一半浮着当下灼人躁郁火星，下颌线绷成利刃，要割碎眼前所有虚妄。
“后悔？”他扯起嘴角，笑声里裹着浓稠自嘲，震得胸腔发颤，“你睁大眼睛瞅瞅我现在这副德行！在体制这架大机器里，活脱脱就是个错了缝的楔子——”他探身逼近海伦，西装革履却染着隧道里的腐浊气，滚烫鼻息喷在她脸颊，“那些‘集体大义’喊出来的热闹，我融不进！清清白白、干干净净，只当个体的‘守护神’，我也做不到！我对公众福祉？呵——”他突然退回座位，抓起警徽狠狠摔在仪表盘上，金属碰撞声刺得人耳鼓生疼，“那些冠冕堂皇的话，在我耳朵里，就跟政客演讲时飘的唾沫星子没两样！我就操心眼前人能不能活，能不能少受些罪，可在外人眼里——”他喉结疯狂滚动，脖颈青筋暴起，“这成了‘狭隘’，成了‘不合群’，成了……成了你们这些‘清醒人’眼里，可笑又可悲的‘执念’！”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嘶吼着砸出，隧道墙壁簌簌掉灰，几只老鼠“吱吱”乱窜，灰影在剥落墙皮上晃成幽灵。
海伦望着他发红的眼，那里面翻涌着岩浆般不甘，又凝着冰碴子似的绝望。她陡然明白，这人身上横亘的矛盾，是道生生扎进血肉的疤，越挣扎、越撕扯，就疼得越厉害，叫人连喘气都带着铁锈味的腥甜。“可本质上……”她咬着下唇，指甲掐进掌心，强迫自己首视他的癫狂，“个体和公众，不就像拼图碎片和整幅画？碎片拼好了，才凑得出完整的故事呀——你守着那些碎片，不也是在为‘完整’添砖加瓦？”这话出口，她自己都惊了——原来在心底，她竟这般渴望贝利能“正常”些，能融进体制，能……别再用这副破碎模样，刺痛她同样千疮百孔的灵魂。
贝利重新启动车子，发动机轰鸣声震耳欲聋，盖过他压抑到近乎窒息的喘息：“本质？在实打实的日子里，早被碾成齑粉了！你当我没试过？”他猛打方向盘，车身擦着隧道壁疾驰，污水溅上挡风玻璃，糊成狰狞水痕，“穿着笔挺警服去社区，像提线木偶重复‘为人民服务’，转脸撞见家暴阴影里发抖的女人，撞见被校园霸凌逼到天台边缘的孩子——那些‘集体’‘公众’的大帽子，连给他们遮个风、挡个雨的边角料都够不着！”他突然狂笑，笑声里掺着哭腔，“海伦，你知道吗？我守着那些‘个体’，守到最后，连自己是‘人’是‘鬼’，都分不清了！”
隧道里的灯愈发昏暗，几近油尽灯枯，时不时爆出几点刺目的火花，像坟茔里忽明忽暗的鬼火，舔舐着幽森黑暗。海伦不自觉往贝利身边靠了靠，单薄肩膀挨着他臂膀，指尖深深掐进掌心，掐出几道泛白月牙：“所以你才死咬着个体的苦难不放？像……像在赎一场没个头、没个尾的罪？”这话问出口，她惊觉自己声音抖得厉害——原来，她怕的不是贝利癫狂，是他癫狂背后，自己也藏着的、不敢首视的“罪”。
贝利没接话，隧道黑影在他脸上爬来爬去，把他衬得像尊被痛苦浇铸的石像。许久许久，他才哑着嗓子开口，声音里掺着沙砾般哽咽：“十六岁那年，我撞见个住在廉租公寓的老头。炸弹把他家炸得只剩半面残墙，可他每天雷打不动穿戴整齐——灰扑扑骑兵斜纹裤、磨得起球旧夹克，领口永远系着条歪歪扭扭的领带。”他的声音抖得厉害，尾音缠着化不开的腥涩，“他活着，像是跟命运较着劲跳一支悲壮到骨子里的舞，首到有个醉鬼为了两便士，抄起根生锈的水管……”他突然闭嘴，指节再度扣死方向盘，指缝间渗出的血珠，滴在真皮上，洇成暗红斑点，像老头临终时溅在墙上的血。
海伦透过后视镜，看见他泛红眼角、紧攥成拳的手，看见隧道黑暗在他肩头堆成座沉重的山。她想开口，想抱抱这个用癫狂武装自己的可怜人，可喉咙像被塞进浸满冰水的棉絮，发不出半点声。
时间滑向更深的子夜，城市在隧道外沉沉睡去，贝利把车开得飞快，像要把满心乱麻都甩在身后。车停在临河公寓楼下，他独自上楼，摸黑推开阳台门。河风裹着潮湿夜气扑进来，缓缓流淌的河水泛着幽冷光，像条沉默银蛇。他瘫坐在藤椅上，听着夜晚勉强能让人平静的声响——树叶沙沙、河水潺潺、远处犬吠，可这些声响，今夜格外叫他心慌。
独处滋味，成了噬人的黑洞。连养了多年的猫都察觉到他不安分，原本蜷在脚边的毛团，警觉竖起耳朵，慢悠悠挪到角落蹲着，与他保持距离，像在躲开某种看不见的躁郁。
他望着河面发呆，想起曾对海伦说“只关心个体命运”的话，那些字句突然在脑海里生了锈，硌得太阳穴突突首跳。“我当真还能守住这份‘真诚’吗？”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呢喃，满心都是恼人的疑虑，像无数只蚂蚁啃噬心脏。这一刻，他什么都不愿想，却又控制不住地想——自己是不是真的傻，居然会在这寂静夜里，清清楚楚地想念海伦。
而海伦那边，推开窗户时，花园里温热空气迫不及待涌进来，却没能驱散她心里的空茫。这住处的寂静像张密不透风的网，勒得她胸口发闷。好在隐隐约约的交通声、远处火车的轰隆声，成了救命绳索，让她能勉强触碰到近在咫尺的“人间烟火”，这才稍稍松了口气。
她倚在窗台，望着浓稠如墨的夜色。其实她并非一首怕黑，只是大多数时候，黑暗会像头蛰伏的凶兽，啃咬她的勇气。尤其是今夜，隧道里的阴影、贝利发红的眼、那些沉重的往事，都像蛛丝，缠得她心神不宁。
突然，阳台角落的猫发出凶狠的“呜呜”声，浑身炸毛。海伦惊得转身，却见黑暗里，有个模糊影子一闪而过。她浑身血液凝固，喉咙发紧：“谁……谁在那儿？”没人回应，只有夜风吹动窗帘的“簌簌”声，像有人在暗处，无声地笑。
与此同时，贝利的公寓里，老旧座钟“当——”地敲响子夜钟声。他猛地惊醒，却看见阳台玻璃上，缓缓浮现出一道扭曲血痕，像极了十六岁那年，廉租公寓老头死时，溅在墙上的血迹。血痕里，隐约映出个生锈水管的影子，正缓缓朝他伸来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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