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砸在屋顶的声响像撒豆子，陈实抹了把脸上的雨水，把三轮车锁进违建房楼梯下的铁笼。推门时一股霉潮味混着红烧牛肉面的香气扑面而来——桌上摆着两碗泡面，碗沿压着张对折的硬卡纸。
“全市青少年绘画大赛一等奖”的烫金字刺进陈实眼里。获奖作品《拾光者》的印刷稿上，他佝偻着腰在废品堆里挑拣合金碎片的侧影，被小默用炭笔描出青铜雕塑般的质感。主办方通知用加粗字体标在右下角：“诚邀陈默同学参加暑期北京集训营（费用全免），并代表我市参加全国赛……”
小默正蹲在墙角修电风扇，改锥尖挑开锈死的螺丝帽。男孩校服肩线裂了道口子，线头随着动作轻轻摇晃。
“什么时候的事？”陈实捏着通知的手在抖。
“上周。”改锥“哐当”掉进脸盆。
陈实翻出压在床底的铁皮匣子。这月刚结清老赵的废金属分成，刨掉房租水电，匣底该躺着八张红钞。可此刻只有三张百元钞孤零零躺着，底下压着张收据：
市美术用品中心
进口松木画框×1，炭笔套装×2，油画颜料补充装（赭石/群青）
实付：588元
窗外的雷声闷在云层里。陈实想起三天前儿子递来的新校服：“批发市场清仓，五十块两件。”当时男孩睫毛垂着，衣领商标被剪得只剩半截。
“钱从哪来的？”陈实把收据拍在泡面碗旁，油汤溅上《拾光者》里自己的颧骨。
小默盯着画上那片被晕染的污渍：“画廊预支的奖金。”
“撒谎！”陈实踹翻脚边的塑料凳，“集训营免费，画框颜料要你垫钱？那帮搞艺术的孙子是不是让你签卖身契了？！”
男孩突然抓起获奖证书往窗边退，后背撞上糊着报纸的玻璃：“王老师说……全国赛要自带画具，进口颜料显色好。”
“显色好？”陈实喉咙里滚出砂纸摩擦似的笑，“你爹在臭水沟里捞合金碎末的时候，怎么没人在乎显色好不好？！”
闪电劈亮半个屋子。小默的影子在发霉的墙皮上剧烈一颤。
陈实扯过帆布书包往外倒。作业本、铅笔盒、半包纸巾——最后滚出个捆胶带的铁皮盒，里面躺着六枚一元硬币和一张纸条：
拾荒计划
6.3 塑料瓶27个（4.05元）
6.5 废电路板1.2kg（9.6元）
6.7 合金螺丝帽（老赵称重漏算，补3元）
目标：800元（差692元）
雷声终于炸开。陈实想起上周暴雨夜，小默浑身湿透地进门，裤脚沾着垃圾场的泥浆：“帮同学补课……回来晚了。”
“你夜里去翻垃圾场？”陈实的声音像被砂轮磨过。
男孩突然抓起泡面碗往嘴里塞，面条混着眼泪往下咽，烫得指尖发抖：“我能凑够钱……北京集训只去十天……”
陈实夺过铁皮盒砸向水洼：“老子宁可你恨我一辈子！”硬币蹦跳着滚进下水道缝隙。
小默扑过去抠地砖缝，指甲瞬间翻起血丝。陈实拽他后领时摸到嶙峋的肩胛骨——这孩子比三个月前又轻了。
“捡啊！怎么不捡了？”陈实把获奖证书撕成两半，“靠捡垃圾供出来的画家，画得再好也是废品堆里扒出来的！”
纸屑砸在小默额角。男孩慢慢首起身，从床底拖出松木画框。裱在正中的《拾光者》原稿上，陈实指甲缝里的污垢、夹克袖口的裂口、甚至合金碎片折射的冷光都纤毫毕现。
“王老师说……”小默手指抚过画中父亲弯曲的脊梁，“这画值三千。”
“所以呢？”
“所以我不去了。”
画框被重重掼向桌角。玻璃裂成蛛网的瞬间，老赵的破锣嗓在楼下炸响：“老陈！机械厂那批废机床——”
陈实冲下楼时，小默正跪在地上捡玻璃碴。血珠顺着指缝滴进泡面汤里，男孩却把完整的《拾光者》原稿抽出来，仔细抚平卷角。
老赵的蓑衣滴着水：“厂里急清仓，三十台报废机床打包价两万！转手至少赚这个数——”他比出五根手指，突然瞥见屋里的一片狼藉。
陈实回头。小默把凉透的泡面推到他面前，面条己经坨成团。
“爸，吃饭。”
三个字轻得像叹息。
陈实端起碗往嘴里扒。咸涩的汤汁混着铁锈味冲进喉咙——是血。他这才看见儿子攥着玻璃碴的右手还在渗血，而自己咽下的面汤里浮着细小的红丝。
“钱我想办法。”陈实把铁皮匣塞进老赵怀里，“明早七点机械厂门口见。”
冒雨送走老赵后，他转身撞上小默的目光。男孩抱着画稿站在门框里，眼神像被遗弃在垃圾场的小狗。
“进屋，手要消毒。”
“你去哪？”
“找钱。”
陈实扎进雨幕时，听见身后传来踩水声。小默趿着破拖鞋远远跟着，怀里紧裹着画稿，血水顺着裤管滴在积水里，绽开一朵朵淡红的涟漪。经过垃圾集中点时，男孩突然弯腰，从馊水桶里捞出个被丢弃的毛绒玩具。
当松木画框在泡面香气中碎裂，当血珠混着雨水在父子间蜿蜒成河，陈实终于看清这场交易的真相：他以为在守护儿子的尊严，却亲手碾碎了少年最干净的骄傲。而小默藏在校服裂缝下的秘密，远比废品堆里的合金碎片更锋利——他用八百块钱的谎言，为父亲锈迹斑斑的脊梁，镀上了一层名为“牺牲”的微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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