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抽打着铁皮仓库顶棚，像撒豆子般炸开密集的鼓点。陈实踮脚将塑料布盖住漏雨的货架，泥水还是渗进堆叠的旧书里，晕开一团团黄褐色的地图。墙角那盏捡来的台灯骨架浸在水洼中，绿漆剥落处爬满红锈，像条僵死的蜈蚣。
“灯座没坏。”小默突然蹲下身。
男孩指尖抹开台灯底座的污泥，露出半截“上海光华”的钢印。陈实心头一跳——这是八十年代的老货！当年他建材店隔壁的国营厂，专给出口产品配这种纯铜底座的台灯。
“修好能亮。”小默把台灯残骸捧到工作台，充电手电的光圈里，他睫毛上还挂着雨珠，“阿婆家灯泡总闪。”
台灯被拆解成三十七个零件，铺满油腻的旧报纸。
陈实捏着锈死的螺丝刀，虎口崩裂的旧伤又渗出血丝。当年他靠这套手艺给儿子修玩具车，如今却在霉味弥漫的仓库里，为二十瓦的光源搏斗。
“夹住这里。”小默递来老赵留下的虎口钳。
男孩掌心躺着枚米粒大的弹簧，是从废弃闹钟里拆的。陈实突然想起儿子六岁时，举着拆散的闹钟齿轮说“能修好”，林芳气得拧他耳朵：“尽学你爸瞎捣鼓！”
铜质灯座在砂纸下渐渐露出暗金色光泽。陈实用打火机烤化半截红蜡烛，蜡油滴进螺纹裂缝填补空隙——这是当年老师傅教的土法子。小默忽然抽了抽鼻子：“像过年煮腊肉。”
三天后放晴，陈实攥着台灯站在城中村筒子楼前。
402室的铁门开缝时，炖中药的苦味混着猫尿臊扑面而来。独居的张阿婆从门缝里伸出枯树枝似的手，指甲缝里嵌着菜叶：“后生仔，我这把年纪还要灯做啥？”
“底座是纯铜的。”陈实把开关往下一扳。
暖黄的光晕突然漫过老人浮肿的眼袋，她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。光柱里尘埃飞舞，照亮门后堆积的废纸箱——那是阿婆捡来贴补儿子赌债的家当。
“十块。”老人突然抓过台灯往怀里塞，“上回你说废铜西块一斤！”
陈实盯着她拖鞋里溃烂的脚后跟，想起小默的话：“阿婆晚上摸黑倒水，摔碎三个暖瓶。”
“十五。”他把灯绳塞进老人手里，“能调三档光。”
阿婆抖出个碎花零钱包。
硬币叮当落在陈实掌心时，他摸到枚温热的五毛钱——钢镚边缘被得发亮，正面国徽背面是荷花。小默也有枚这样的硬币，穿绳系在书包拉链上，说是美术课写生用的“幸运币”。
“等着！”阿婆突然转身拖出个纸箱。
箱里堆着霉变的毛线团，底下压着台缠胶带的收音机。“孙子砸坏的”，老人用脚尖踢了踢箱子，“给五块搬走！”
陈实弯腰的刹那，瞥见门后贴着幅蜡笔画：歪斜的楼房前，小人牵着更小的身影，手里拎着盏太阳般的圆灯。画纸右下角铅笔小字：奶奶和爸爸。
小默在仓库门口垫了三张旧报纸。
收音机外壳用热毛巾敷了半小时才撬开。陈实镊出锈蚀的电路板时，男孩正往玻璃灯罩上哈气，再用校服内衬小心擦拭。
“阿婆给的。”陈实弹出那枚荷花硬币。
小默突然跑向堆废品的角落，翻出个生锈的铁皮糖盒。盒里躺着他攒的七枚同款硬币，排成一列时背面的荷花连成摇曳的池塘。
“凑够十二枚，”男孩把新硬币按进凹痕，“就能换新颜料了。”
充电台灯的光圈里，八枚荷花硬币在铁盒底荡漾。陈实拧紧收音机最后一个螺丝，电流杂音突然变成模糊的戏曲声——是阿婆常哼的《锁麟囊》。
交易在次日黄昏达成。
陈实把修好的收音机递给阿婆时，老人正用修好的台灯照药罐子。光晕笼着她拆降压药铝箔的手，颤抖的指头怎么也抠不开锡纸。
“我来。”小默接过药板。
男孩指甲在锡纸边缘轻巧一划，药片蹦进老人掌心。阿婆突然攥住他手腕，往校服口袋塞了把奶糖：“上学吃，别给你爸瞧见！”
下楼梯时陈实摸到儿子鼓囊的衣兜。“是空糖纸”，小默摊开掌心——五张皱巴巴的糖纸叠成小方块，每张背面都用圆珠笔画了盏台灯。
“阿婆说，”男孩把糖纸塞进父亲工装口袋，“灯比药管用。”
当铜芯台灯在霉斑遍布的屋子里亮起，当生锈的收音机重新淌出戏曲唱腔，陈实掌心的硬币不再是生存的计量单位，而是父子俩与这个世界缔结的契约。小默用糖纸上的光斑证明：真正的价值修复，永远发生在金钱抵达不了的深渊1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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