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实站在展厅角落,指甲无意识抠着新西装袖口。空气里松节油的味道像根细针,扎进他记忆深处漏雨的顶楼违建房。三天前小默把参展通知拍在饭桌时,油渍斑斑的桌布还盖着半碗榨菜面——“爸,他们选了《拾荒者之王》系列。”
此刻那幅同名主画悬在展厅中央。暖光灯下,厚重油彩堆砌出暴雨中的垃圾山:合金碎片在污水里反光如星,佝偻背影的指尖离星光半寸,破手套边缘渗出赭石色血渍——那是小默用他们补墙的霉斑颜料混着铁锈调的色。
“构图很有力量,”戴金丝眼镜的策展人轻叩画框,“但为什么给拾荒者画金色光环?”
小默的帆布鞋在地板蹭了蹭。陈实忽然看见画中人后背:雨水浸透的灰夹克下,脊椎骨节凸起如连绵沙丘,一团模糊的金晕正从沙丘裂缝里透出来。
“不是光环,”少年声音像蒙尘的旧齿轮,“是铁皮屋漏雨时...我爸背着我,屋顶裂缝透进来的路灯。”
“疯了吧陈实!八千块够买三吨废铜了!”老赵的假牙在嗓子里咔哒响,枯手指戳着参展合同,“啥画展这么金贵?”
城中村旧仓库改建的回收站里,小默正给生锈的齿轮分类。冬雨从彩钢瓦裂缝漏下来,在他洗白的校服肩头晕开灰斑。陈实盯着合同末尾的“场地押金”,想起昨夜儿子蜷在阁楼调颜料——窗玻璃结着冰花,少年呵气暖手,颜料盘里赭石色结了冰碴。
“钱退不了。”小默突然开口。他举起手机屏:展方通知下方压着银行扣款短信,余额显示37.26。
账本从陈实指间滑落。泛黄的纸页摊开在机油污渍里:上月水电费198,赊给老刘头的抗癌药600,小默颜料支出85……最后一行铅笔字被水渍洇开:“校服补丁线-2块”。
“能退,”陈实抓起车钥匙,“爸认识策展公司的张主任...”
仓库铁门被风撞开。小默立在满地废金属间,冻红的手攥着半块齿轮:“我撕了退展申请。”冰碴从睫毛掉下来,“这钱是卖那批机床轴承赚的,你说过...是我的‘知识分红’。”
陈实怔怔望着齿轮——那是半年前儿子在废料堆发现的德国货,他教孩子用游标卡尺测精度时,少年手心全是汗。
展厅人潮漫过《暴雨中的合金》时,小默突然拽陈实到角落副画前。
“看这里。”少年指尖点向画布右下角。
《父子夜话》的油彩层叠如茧:充电台灯晕开暖黄光圈,桌上摆着豁口搪瓷杯,两个馒头被精心画出麦香质感。陈实视线凝固在台灯底座——那里用刮刀雕出极小的恐龙轮廓,恐龙头顶粘着粒芝麻大的金属屑。
“修风扇那天的轴承碎屑,”小默耳根发红,“你怕我热,台灯让给我画画...”
陈实喉咙发紧。他认得这只台灯。林芳走那晚,小默把它塞进书包最底层:“给爸留个亮”。三年来灯壳裂痕用电工胶布缠成蛛网,电池早己失效,插着旧手机充电宝供电。
惊呼声倏然炸响。人群围住主画旁新揭幕的《我的英雄爸爸》:
暴雨倾盆的垃圾山上,男人脊梁弓如绷紧的钢索。他左手紧攥合金锯片,锯片反光里映出缩在棚屋里的少年——那孩子举着台灯,灯光穿透雨幕,凝成男人右手虚握的光束!
“光源逻辑错误啊,”有观众嘀咕,“棚屋在垃圾山背面,光怎么可能...”
“台灯没照我爸,”小默的声音割开喧哗,“光是从我眼里照出去的。”
“陈先生!”策展助理挤过来,“有位女士托我转交这个。”
牛皮纸袋带着高级香水味。陈实抽出硬卡纸瞬间,指腹被锋利边缘割出血——林芳的名片镶着金边,背面钢笔字凌厉如刀:“画展不错,小默该去留学。”
冷汗浸透衬衫后领。他想起三天前那通深夜电话:“陈实,让孩子捡垃圾不如跟我走!法国美院推荐信我弄到了...”
玻璃幕墙突然映出人影。林芳站在展厅外行道树下,MaxMara大衣裹着窈窕身形,目光像冰锥刺穿《我的英雄爸爸》。小默的画笔悬在半空。
“要叫她吗?”策展人小心翼翼问。
少年突然蘸满赭石颜料,在画中男人后背添上一道新伤疤——位置正是陈实上周替老赵扛废钢板时的刮伤。
“不用,”油彩刮刀咔哒落在调色盘,“我的英雄...在这里。”
“都闪开!让咱文化人瞅瞅!”老赵的破锣嗓震得画廊吊灯晃。
老头穿着回收站工装,塑料拖鞋啪嗒踩过光洁地砖,假牙随啧啧声在嘴里跳舞。他杵到《暴雨中的合金》前眯眼半晌,突然从裤兜掏出个锈齿轮,“啪”地按在展签旁:
“这画差个章!”
哄笑声中,小默眼睛倏然亮起。他抓起齿轮蘸满金粉,在画中垃圾山巅摁下圆印——齿轮齿痕嵌进油彩,恍若破晓金阳。
老赵颤巍巍展开塑料袋:“街坊们的心意。”皱巴巴纸币雪片般落进捐款箱:卖煎饼的李嫂塞的五块,修车老王揉成团的二十,拾荒婆婆串起的硬币项链...
“那幅金的,”老头假牙尖戳向《我的英雄爸爸》,“得挂咱回收站!”
掌声雷鸣般响起。陈实望向小默,少年正把老赵的假牙画进展览手册——金属牙在纸页上化作权杖,顶端的齿轮托着颗赭色星辰。
闭展音乐流淌时,小默突然塞给陈实一管挤瘪的颜料。
“遗嘱。”少年眼睫低垂。
铝管身上刻满极小字迹:
爸,如果车祸时你没推开我——
这些颜料归你:白颜料涂新房天花板,蓝颜料刷小院围墙,赭石色...
掺进水泥补咱家第一级台阶。
台阶要刻恐龙,像仓库纸箱那样。
别哭,英雄爸爸。
管尾生产日期是三年前——陈实破产那天买的打折货。他想起货车冲来时自己扑倒小默的瞬间,少年怀里颜料管爆裂,赭石色染红他视野...
“傻小子,”陈实把铝管按在心口,“爸的遗嘱更简单...”
他拉过儿子右手,在掌心画了个∞符号:“赭沙产业集团法人变更书签好了,你是新起点。”
灯光渐次熄灭。最后的光圈里,《我的英雄爸爸》中那只虚握光束的手,正被无数观展者的掌温映亮。
当小默将充电台灯的光源嫁接为信念之火,当老赵的假牙化作加冕权杖,陈实终于在画布上读懂英雄的定义——所谓拾荒者之王,从来不是产业的冠冕,而是儿子调色盘里永不褪色的赭石红。那抹红从铁皮屋的霉斑里生根,穿透暴雨与铜臭,终在万人凝视的展厅里,完成对一位父亲最庄严的加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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