推土机的轰鸣声在三百米外啃噬旧楼时，陈实正把最后半袋水泥拍在墙角。尘雾被晨风卷过废墟，黏在他睫毛上结出灰白的霜。老赵佝偻着背递来红砖，砖面粗粝的划痕里嵌着星星点点的石英砂。
“当年在这儿捡到锯片的地儿。”老头跺了跺龟裂的水泥地，裂缝里钻出一丛野草。
陈实抹汗的手顿了顿。八年前那个暴雨夜，他扒开臭水沟垃圾堆的模样突然撞进脑海——合金锯片的冷光割破黑暗，像道闪电劈开他沉沦的人生。
“爸！”小默的喊声穿透尘埃。
少年肩扛三米长的木梯逆光奔来，工装裤溅满颜料斑点，怀里亚麻画布裹着的物件随着奔跑哐啷作响。陈实一眼认出那褪色的帆布书包，边角磨出的毛边早被丙烯颜料覆盖成星空蓝。
脚手架在旧墙前支棱起来时，小默展开了画布。褪色书包摊开的瞬间，围观的工友响起抽气声——内侧密密麻麻缀满金属碎片：生锈的齿轮、变形的轴承、半截合金锯片…全被透明树脂封成星辰的阵列。
“垃圾场捡的废件，”少年指尖拂过锯片断齿，“您教会我每块废铁都有光。”
陈实喉头滚动。他认得那片锯齿，正是当年老赵指点他从臭水沟刨出的“第一桶金”。此刻它嵌在书包衬布里，折射的阳光将墙根堆放的再生砖染成金色。
“画什么？”陈实哑声问。
小默把滚筒刷塞进他掌心：“画您的光。”
丙烯颜料泼上老墙的刹那，陈实手在抖。滚筒裹着孔雀蓝撞向斑驳砖面，像把天空撕开道口子倾倒下海。二十年建材商的本能苏醒了——他熟悉每道砖缝的走向，知道哪块砖吸水快需要厚涂，哪片抹灰层己酥化得承不住力道。
“这儿加笔钛白！”小默在梯顶喊。
陈实蘸取白颜料抹向墙缝，那道裂痕八年前漏进暴雨淹透铁皮屋地铺。此刻白颜料填满沟壑，裂缝化作银河倾泻的轨迹。
老赵颤巍巍捧来搪瓷杯：“当年你蹲这儿数钢镚的杯子。”
杯底两枚硬币被树脂封进壁画右下角，旁边添了只握滚筒的沧桑大手——陈实这才惊觉，儿子早把他的掌纹刻进心里。
夕阳熔金时，壁画显露出真容。
残墙化作立体折叠的城：生锈钢筋盘绕成老式居民楼的筋骨，废弃电路板拼出城中村蛛网般的街巷；再生石材砌成的新楼群从废墟里破土，生长线首指云霄。最震撼的是建筑光影的处理——小默用马赛克技法将回收玻璃碾成微粒，西晒时整面墙竟流淌起碎钻般的粼光。
“这是…咱家铁皮屋？”老赵突然指着角落。
逼仄顶楼违建被画成发光的胶囊舱，窗内小桌上充电台灯晕出暖黄光圈，作业本封面《拾光者》的铅笔稿在灯下清晰可见。
人潮在画前越聚越多。穿校服的女孩踮脚摸向墙壁：“玻璃渣不扎手吗？”
“打磨过的，”小默将碎玻璃碴按进腻子，“伤痕也能变彩虹。”
陈实仰头饮尽杯中水。甘冽划过喉管时，他尝到八年前那个雨夜铁皮屋里泪水的咸涩。
探照灯亮起时，壁画成了黑暗中的灯塔。陈实被工友推到墙前，塑料凳腿在碎石滩上歪了歪。
“说两句啊陈工！”
他望向人群后的儿子。小默正把最后管赭石颜料挤进调色盘，那颜色与当年滚落在法警脚边的颜料管一模一样。
“八年前我在这堵墙后…”陈实开口时，远处拆迁的巨响突然停顿，仿佛废墟也在倾听，“捡到半截德国锯片，卖了二十二块五。”
哄笑声中，他举起右手。掌心厚茧被颜料浸染成蓝紫色：“刚刷墙时老赵问我，为啥非在拆迁墙上画画？”
夜风卷起半张旧报纸贴到壁画一角。头条标题《拾荒者缔造绿色建筑神话》正盖住画中再生砖的缝隙。
“因为破墙记得所有匍匐者的体温。”陈实的声音裂在风里，“水泥记得汗，砖头记得血，钢筋记得谁把折断的脊梁重新焊首——”
掌声炸响的瞬间，小默突然拎桶跃上高架。金色颜料泼向父亲头顶！陈实下意识闭眼，暖流却顺着额发滴落锁骨——少年竟将亚麻画布兜成巨碗，泼下的全是光。
“接住光的人，”小默在十米高空嘶喊，“该变成太阳！”
后半夜落雨了。
陈实裹着塑料布蹲在画前，手电光扫过壁画底部。湿漉漉的墙根处，小默新添了组油彩小像：穿法警制服的男人弯腰捡起颜料管，保安队长给拾荒者递矿泉水瓶，包子铺老板娘把剩豆浆灌进旧暖壶…
“您看这儿。”小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电筒光束定格在拆迁队队长的画像上。那人正把“拾荒者公寓”设计图摊在旧砖堆上，图纸边角压着个褪色的恐龙玩具。
雨滴砸在画中恐龙的笑脸上，水痕晕开像道新鲜泪迹。陈实摸向裤袋——塑料恐龙是当年仓库清仓时他偷藏给儿子的礼物。
“再生建材厂明天奠基。”小默突然说。
陈实愕然转头。少年从帆布包抽出邀请函，再生纸压着麦秸秆，封面烫着幅小画：合金锯片破土而出，嫩芽从锯齿缝隙里钻向蓝天。
“破墙画完了。”小默将邀请函按进父亲掌心，“该建新墙了。”
陈实颤抖着抚过邀请函。当年法院封条冰冷的浆糊味，此刻被麦秸的清香覆盖得无影无踪。
当拆迁队的铁锤砸向旧时代，陈实父子用废料与颜料在断壁上铸就光的丰碑——那道由碎玻璃、废金属和苦难记忆熔炼成的图腾，终将成为照进第二卷的朝阳。新生的起点不在奠基的红绸下，而在所有匍匐者挺首的脊梁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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