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赵蹲在锈迹斑斑的磅秤上，烟头在昏暗的棚屋里明明灭灭。三十七种废塑料样本在霉湿的水泥地上铺成扇形，每块都贴着用病历本裁的标签：PET、HDPE、PVC…
"这他妈是大学课堂啊？"陈实踢开挡路的破轮胎，机油味混着腐烂的菜叶味首冲脑门。三天前老赵说要教真本事，结果把他和小默按在这鬼地方背材料代码。
老赵吐掉牙签，铁钩子"当"地敲在HDPE塑料块上："记住喽！牛奶瓶砸不碎的是这个，比普通PET每吨贵八百！"铁钩突然转向小默："小子，闻！"
小默抓起发黄的塑料片，霉斑蹭在虎口像块胎记。他闭眼深吸——老赵上周教过，焚烧法辨塑料：
"带甜味的ABS…烧头发味是PVC…"
但此刻鼻腔里只有馊水沟的腥臭。
"是PP！"男孩突然睁眼，"您上回说汽车保险杠的…"
老赵咧开缺牙的嘴，铁钩挑起块汽车残骸扔向陈实："教出个狗鼻子！"
暴雨冲垮了城东废品站。陈实带着小默在泥浆里抢救纸壳时，发现了那箱浸透的档案——八十年代机械厂的技术图纸，钢笔字在雨水浸泡下晕成蓝绿色的血管。
"擦屁股都嫌硬！"搬运工踩着图纸上的齿轮结构图啐道。
陈实却触电般缩回手：硫酸纸！他曾在建材展见过这种特殊纸张，古籍修复师按克收购。
此刻父子俩蹲在铁皮棚角落，台灯光晕里铺着抢救出的二十七张图纸。小默用美术刀小心剥离粘连页，陈实拿棉纱蘸着柴油擦拭油污——这是老赵教的土法子，柴油能溶工业油脂却不伤纸纤维。
"1963年…双轴切割机改良方案…"陈实念着泛黄的标题页，喉结滚动。昨夜他潜入网吧查资料，同类图纸在收藏论坛叫价过万。
小默忽然按住父亲颤抖的手。男孩指尖点在落款处，蓝黑墨水签着"工程师 周为民"，名字旁有道贯穿纸面的裂痕，像被人生生撕碎过尊严。
金属区弥漫着血腥味。
几个赤膊汉子围住新来的拾荒者，带头的刀疤脸掂着块汽车三元催化器："规矩不懂？钨钢归西街，铝合金归东街…"
陈实把小默往后扯了扯。自从老赵带他入行，这种地盘争端每周上演。但今天不同——刀疤脸手里攥着的催化器壳体，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七彩光。
"爸，是镀铑的！"小默突然低呼。
陈实瞳孔骤缩。上周冶金杂志提过，这种日本进口催化器的铑涂层比黄金还贵三十倍！
"破烂王"的暴喝炸响。老赵踹翻装废铁的竹筐，生锈的弹簧崩到刀疤脸脚边："睁眼瞧瞧！这他妈是汽车弹簧钢，硬度58HRC！当普通废铁收？蠢货！"
趁着混战，陈实拽儿子钻进板车底下。小默的速写本从兜里滑落，作者“落日听风吟”推荐阅读《拾荒者之王》使用“人人书库”APP，访问www.renrenshuku.com下载安装。最新一页画着老赵教他们分拣金属的漫画：磁铁吸住的叫"黑金"（铁），不吸的才是"真金"。
"这叫钕铁硼！"老赵醉醺醺地砸碎音响喇叭，抠出磁钢片，"强磁！做电机的好料…"
血珠从他指缝渗进啤酒沫。陈实默默递上纱布，想起三天前那个暴雨夜——
他们从KTV垃圾堆扒出十三个报废音响。小默发现有个音箱夹层焊死，锯开竟是未拆封的蓝牙芯片！老赵当晚就把芯片卖给华强北的贩子，换回的钱给小默买了整套马克笔。
"特殊品是刀尖舔血…"老赵突然掐灭烟头，"上个月南郊老刘收了个'放射源'，现在还在ICU…"
他甩出张皱巴巴的《危险废物名录》，泛黄的纸页用红笔圈着"镍镉电池""汞开关"…小默正用橙色马克笔在旁画辐射标志，三瓣曲线像朵扭曲的向日葵。
月光泼在分拣台上，五百个矿泉水瓶排成矩阵。小默的指尖在瓶底代号上游走：
"01是PET…超市货架常见…"
"07是PC！"陈实突然抓起个奶瓶，"这种遇热释放双酚A，早禁用了…"
他声音戛然而止。灯光下，奶瓶标签印着某三甲医院logo，生产日期却是2023年。
老赵的砍价声从夜市方向飘来。陈实摸出老人机，颤抖着拨通食品药品监督局热线。小默默默把问题奶瓶装进证物袋——美术课的透明文件袋，现在贴着"证据01"标签。
凌晨三点，稽查队的蓝光划破废品站。陈实蹲在查封的医疗废物旁，看小默在速写本上画满哭泣的婴儿。忽然有双手按住他肩膀，是那个总驱赶他们的城管队长：
"老陈，这次…谢了。"
晨雾漫进铁皮棚时，小默在修复最后一张图纸。陈实望着硫酸纸上浮现的齿轮结构，想起二十岁那年装的第一扇铝合金窗——
"周工，这新式滑轮承重不行啊！"
"你小子懂个屁！这是德国…"
记忆里的老工程师与图纸落款人渐渐重合。陈实突然抓起图纸冲出门，厂区旧址的梧桐树下，墓碑上的"周为民"三字被苔藓啃食得支离破碎。
拍卖行打来预付金那天，老赵盯着汇款单上的五位数冷笑："够买你那破建材店了吧？"陈实却把钱换成等价的古籍修复耗材，捐给了市图书馆。
小默把捐赠证书裱在画框里，底下压着张新作：陈实站在分拣台前高举图纸，老赵在背后比大拇指，而角落的暗影里，刀疤脸正盯着他们冷笑。
当陈实教会小默辨认塑料瓶底的数字密码时，他也在废墟里破译了人生的密码——那些被世界丢弃的，塑料的韧性、纸张的骨气、金属的锋芒与特殊品的代价，最终都熔铸成父亲这个称谓最坚硬的合金。而少年速写本上日益精密的废品解剖图，正悄然孵化着比艺术更暴烈的力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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