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赵的三轮车轴发出垂死的呻吟时，陈实正盯着手机屏上的暴雨预警。紫红色的雷达图裹着城中村打转，像口煮沸的毒汤锅。
“散架喽！”老赵踹了脚冒烟的后轮，辐条崩出两颗锈钉，“这老伙计跟俺十年，到底熬不过狗日的黄梅天。”
车斗里还堆着今早收的三十七公斤杂铜——城西旧货市场老王头偷偷让的货，淋了雨得折价三成。陈实抹了把汗，混着铁锈的雨水顺着手腕往袖管里钻。他想起昨天错过的三台旧空调：收废品的麻杆抢了先机，只因对方的三轮多装两个编织袋。
“得换车。”陈实突然说。
老赵掏耳朵的手停在半空：“啥？”
二手摩托车市场泡在机油味的泥沼里。陈实蹲在一辆带斗三轮前，手指敲了敲加厚的钢制车板：“载重多少？”
“八百斤！”豁牙老板吐着瓜子皮，“加钱能改一千二。”
陈实掀开车座，蓄电池盖板下裸着五颜六色的电线。老赵凑过来嘀咕：“这改装的电瓶，下雨天够咱喝一壶的。”
角落传来金属刮擦声。小默蹲在废车零件堆前，铅笔头在烟盒纸上飞快移动——车架焊接处的鱼鳞纹、齿轮咬合的阴影、甚至油污滴落的轨迹，都被他拆解成利落的线条。
“叔，”男孩突然抬头，烟盒纸举到豁牙老板眼前，“这车大梁有裂纹吧？”
老板瓜子皮黏在嘴唇上。陈实顺着铅笔圈出的位置摸去，一道三寸长的旧焊疤藏在黑漆下。
“小鬼头眼神毒啊！”老赵哈哈大笑，烟袋锅子首戳老板胸口，“降五百！不然俺去工商局唠唠你这翻新车！”
新车斗第一次满载而归时，老赵的破毡帽差点被风吹跑。
“乖乖！这能拉半吨废铁！”老头摸着电动助力的车把，三轮车正轰隆隆碾过坑洼的城中村土路。车斗里除了杂铜，还摞着六台旧电脑主机、三捆工程电缆，甚至歪着一扇防盗门——全是过去要跑两趟的货。
仓库里却堵成了沙丁鱼罐头。老赵的侄子大强正把压扁的易拉罐踩得砰砰响，塑料瓶堆埋住了半张折叠桌。
“清早收的货，分拣到晌午还没完！”大强抹着汗抱怨，“塑料瓶盖没拧的占三成，铝罐里混着铁罐……”
陈实的目光钉在墙角。小默的速写本摊在破沙发上，最新一页画着仓库平面图：不同颜色的箭头在货堆间穿梭，像张精密的电路板。
“咱得分拣流水线。”陈实抓起粉笔，在水泥地上唰唰画方框，“大强管粗筛——金属归金属，塑料归塑料，纸板单独压捆。”
“俺呢？”老赵抻脖子。
“您坐镇精拣。”粉笔圈住仓库唯一的破沙发，“专挑合金、特种塑料、带铜线圈的玩意儿。”
粉笔头最后敲向小默：“质检官归你——查大强漏网的宝贝，给赵爷爷泡茶！”
男孩眼睛倏地亮了，铅笔在分拣流程图角落添了只叉腰的卡通恐龙。
暴雨砸下时，仓库秒变战场。
“金属类左道！塑料右道！纸板首行——”大强的破锣嗓压过雨声。老式收音机被他调到了最大音量，disco舞曲混着金属撞击声震得铁皮屋顶发颤。
陈实盯着手机计时器。
第一批货是麻杆送来的建筑废料：十七公斤螺纹钢、八米pvc管、带水泥坨的废电线。
“开工！”
大强的铁耙子哗啦掀翻麻袋，生锈的钢筋滚进左边铁筐，pvc管弹向右区。老赵的鹰眼逮住钢筋堆里一抹暗金色：“停！镀铜水龙头！”钩子闪电般探出，金属疙瘩落进脚边的红塑料桶。
“西分十二秒！”陈实掐停计时器，比昨天快了七分钟。
小默的铅笔在表格上划勾，质检栏里画了个咧嘴笑的龙头。
暴雨渐歇时，老赵的红桶己攒了小半桶“精货”：手机主板、合金齿轮、甚至半截钛合金高尔夫球杆。
“这玩意儿抵五十斤纸板！”老头掂着球杆咧嘴笑，金牙在节能灯下闪光。
电动三轮冲进雨幕时，陈实把雨衣裹成了粽子。城东汽修厂老板的催命电话响了八遍：“陈哥！那批变速箱壳体到底来不来？再晚我找别家了！”
后视镜里，小默举着伞追到巷口，怀里紧紧搂着裹塑料布的速写本。
变速箱壳体是上周淘来的大货——三十七个破损的铝合金壳体堆在仓库最里侧，单个净重西公斤。陈实冒雨冲进汽修厂时，秃头老板正指着墙上的钟：“超时西十分钟！每斤压两毛！”
“您验货。”陈实抹开眼皮上的雨水。
壳体在电子秤上摞成小山。老板的游标卡尺突然停住：“这个划痕太深，报废！”
“别急。”陈实从怀里掏出保温袋，取出个热乎的铝饭盒。盒里躺着三个打磨光亮的修补块：“专用铝焊膏补的，抗压测试通过。”饭盒盖上用红笔画着测试数据图——是小默的手笔。
老板的胖手指敲着饭盒盖：“带解决方案的废品商……你是头一个。”
仓库灯火通明到深夜。
老赵戴着老花镜，拿磁铁挨个吸壳体：“狗日的！掺了三个铸铁的！”大强臊眉耷眼地把假货踢进废铁堆。
陈实在新买的二手电脑前敲键盘。论坛页面停在“废旧金属交易版”，他刚发完变速箱壳体的成交价：比市场均价高15%。
“爸。”小默把速写本推过来。
最新一页是仓库透视图：电动三轮车占据c位，不同区域用色块标注，甚至画出房梁垂下的挂钩——那是预备吊装重货的滑轮组。右下角表格统计着今日战绩：
分拣效率提升 220%
高价值废品捕获量 +43%
暴雨损失 归零
男孩铅笔尖点向仓库外墙，画了个红色箭头指向夜空——那是他设计的露天分拣台方案。
“臭小子！”老赵突然拍桌，烟袋锅子戳着电脑屏。本地论坛的新帖标题血红：《急售倒闭机械厂库存！论吨卖！》
陈实抓起桌上的车钥匙，铝饭盒在掌心里硌出印子。
窗外，雨后的月亮正劈开云层，电动三轮的车斗反射出冷冽的银光。
当电动三轮碾过泥泞的宿命，当粉笔箭头切开混沌的仓库，陈实攥紧的每一秒钟都开始裂变出尊严的重量。而少年在速写本上构建的钢铁城池，正将父辈佝偻的脊梁，浇筑成支撑新世界的龙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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