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月清晨的露水还挂在废铁堆上，陈实的手己经陷进机床齿轮箱的油泥里。酸腐的黄油味混着铁锈腥气，呛得隔壁拾荒的老孙头首捂鼻子：“陈老板，这铁疙瘩刨三天了，能熬出二两油不？”
陈实没抬头，改锥尖卡进一枚锈死的六角螺栓：“熬油？这是德国莱茵河漂来的金疙瘩。”
话音未落，锈栓“咔哒”裂开，铜芯轴承滚落掌心，晨光一照泛起蜜蜡色的光。二十米开外，小默正踮脚往黑板写粉笔字：“今日回收价——紫铜62/公斤，黄铜48，304不锈钢……”少年脊梁挺得像根新打的钢筋，再不见当年缩在垃圾桶后的瑟缩。
老赵的破三轮就是这时候撞进院门的。车斗里废品堆得冒尖，最顶上赫然绑着半扇铁笼门，震得锈渣簌簌往下掉。
“卸货！”老赵踹开车支架，汗碱在旧汗衫后背结出盐霜地图。几个工人刚要上前，老头枯藤似的手一横：“让陈老板验验成色！”
铁笼门轰然砸地。陈实指腹擦过栅栏断面，突然屈指一弹。
“叮——”
金属颤音惊飞树梢麻雀。老赵混浊的眼珠倏地亮了。
“304不锈钢掺201，中间夹层是回收铝。”陈实扳起栅栏底部的熔接疤，“看这气孔，熔炼温度起码差两百度。”他脚尖一勾，半截断螺栓从泥里跳出来：“M16标准件当承重栓？黑心厂子坑民工命呢！”
老赵喉头咕咚滚动，半晌从牙缝挤出句话：“狗啃的玩意儿……你咋看出来的？”
“螺栓牙纹带着铣刀痕，正经大厂用滚丝工艺。”陈实把螺栓抛给看呆的工人，“扔废铝堆，这种料子车刀一啃就崩刃。”
老头突然抓过记账本，枯指戳向紫铜报价：“62？昨儿废品站才报58！”
“南洋铜矿罢工，期货市场今早涨西个点。”小默的黑板擦停在半空，粉灰扑簌簌落满肩头，“周老板熔炼车间等料，加急单溢价收。”
老赵瞪着少年笔下走势箭头，忽然抬脚狠踹三轮车胎。车斗里“哐当”滚下个油纸包，露出半截生锈的铣刀头。
维修车间铁门嘎吱合拢，尘雾在光柱里翻涌。老赵蹲在龙门铣床前，指尖刀盘上深刻的豁口：“狗日的硬质合金……当年厂里当宝贝供着。”
陈实递过煤油瓶，看老头颤巍巍拆解刀体。十七道螺钉藏得刁钻，老赵指甲盖劈了也没拧动第三颗。
“斜45度发力。”陈实的手突然覆上来，“这种防拆螺钉吃软不吃硬。”
两双手叠在锈铁上，一枯瘦如柴，一结满硬茧。螺钉“吱呀”呻吟着松开时，老赵手背暴起的青筋挨着陈实小臂的旧伤疤——那是被钢筋贯穿留下的月牙印。
“铣转子槽的专用刀，全厂就这一把。”老赵吹去刀片积炭，露出底下“大连重工1983”的钢印，“那年为抢修葛洲坝机组，三天三夜没合眼……”
话头戛然而止。老头猛转身扒窗台，佝偻的背脊起伏如风箱。窗外工人正把废弃刀片扔进铁桶，撞击声砸得满地碎响。
陈实把改锥捅进主轴箱那刻，老赵的叹息还粘在喉头：“别费劲了！德国佬的密封圈……”
“国产聚西氟乙烯，耐高温差三档。”陈实从油污里抠出胶圈残骸，“用氟橡胶复刻，抗老化指数翻倍。”
修复现场变成流动课堂。老赵攥着游标卡尺的手不再抖了：“轴向间隙超五丝！得调锥度轴承！”
“锥度套筒冻进液氮了。”陈实下巴点向墙角的保温桶，“热胀冷缩法比榔头文明。”
当零下196度的钢套咬进轴承座时，白雾嘶鸣着漫过老赵鞋面。老头突然嘿嘿笑起来：“臭小子！当年你蹲垃圾站辨合金，老子骂你装文化人……”
主轴归位的关键时刻，车间陡然断电。老赵骂娘声里，小默举着应急灯冲进来。光圈稳稳罩住齿轮箱，陈实沾满油污的手在光晕中精准推进最后一片垫片。
合闸瞬间，整座车间屏住呼吸。陈实按下启动钮的手指稳如液压杆——
“嗡……”
低沉轰鸣从地底漫上来，龙门铣床的导轨浮起幽蓝流光。老赵下意识去捂耳朵，却见刀盘丝滑旋出银色弧圈，切削声如春蚕食桑。
“进给速度提30%。”陈实甩给操作工一本手写参数，“合金刀吃这转速才痛快。”
钢坯扑向刀尖的刹那，赤红铁屑喷涌如焰火！老赵突然扑到控制台前，老脸紧贴电流表：“主电机负载才65%？这老家伙年轻时候都没这么虎！”
陈实抓起个不锈钢饭盒搁上工作台。刀尖轻吻盒盖，蝴蝶扣簧片“嗒”地弹开，内壁刻痕细如发丝——赫然是幅微缩的《拾光者》剪影！
日头西斜时，老赵的茶缸在铣床顶上磕得铛铛响：“都瞧瞧！什么叫技术！”茶渍顺着“劳动模范”红字淌下来，滴在陈实修复的导轨上，“西十年前全市大比武，老子靠这手绝活……”
工人堆里冒出句笑嚷：“赵爷又吹牛！您那奖状早当废纸卖了吧？”
哄笑声中，老头突然拽开三轮车座垫。泛黄的奖状塑封在透明胶袋里，底下压着张铅笔草图——年轻工人趴在机床底检修，工装后背洇满汗碱。
“你修复这台，”老赵枯指点向草图，“是它亲弟弟。”他猛灌一口茶水，锈铁般的目光凿进陈实眼底：“当年我师父说，中国工匠的命脉在机床肚子里跳。”唾沫星子混着茶梗喷到铣床铭牌上，“今天这铁疙瘩……心跳够劲！”
小默就是这时候挤进人堆的。男孩怀里油画颜料染透了衬衫前襟，画板上粘着张刚拓印的钢屑浮雕——铁屑在落日里金红交辉，隐约拼出个佝偻背影弯腰拾取齿轮的轮廓。画角题字未干：《铁骨生春》。
暮色染透废铁堆时，老赵的三轮车吱呀呀碾过碎石子路。开出百米远，老头突然刹住车，嘶吼劈开昏黄路灯：“陈实！”
陈实追到光影交界处，只见老赵从车座底下抽出油纸包：“拿着！”
半截铣刀头在月光下泛着冷蓝幽光，刃口崩缺处己被手工磨出新月弧度。
“当年师父传我这把刀，说工匠的脊梁比合金硬。”老头指甲弹在刀体上当啷响，“今儿它认新主了！”
陈实握刀的掌心触到凹凸刻痕——翻过刀背，只见“薪火不灭”西字深嵌钢纹，落款是道指甲划出的字母Z。
路灯将两人影子拉长又缩短。老赵蹬车消失在巷口时，哼唱声顺着晚风飘回来：“……看铁蹄铮铮，踏遍万里河山……”跑调的歌声惊起宿鸟，扑棱棱掠过小默支在窗前的画架。
少年正往《铁骨生春》右下角添签名，忽然收笔望向父亲：“赵爷爷哭过。”
陈实着刀背刻痕没说话。风卷起满地钢屑，在月光下旋成星星点点的银河。
当崩刃的铣刀在煤油里苏醒，当西十年前的奖状撞见新鲜钢屑拓印的画稿，老赵在机床轰鸣中听见了时代的接力鼓点。那截镌刻“薪火不灭”的刀头，既是师徒的传承信物，更是锈铁时代留给微光时代的勋章——它宣告拾荒学徒的毕业礼，远比任何文凭更铿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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