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雨天刚过，城中村石板缝里蒸出的潮气裹着铁锈味，首往人鼻孔里钻。陈实蹲在“实诚旧物回收”的破招牌下，指尖捏着半截绣花针，正往一台电磁炉线圈眼里穿。
“陈师傅！救命啊！”
穿睡衣的女人端着电饭煲冲过来，内胆里米泡得发胀：“煮一半就跳闸，孩子等着吃饭呢！”
陈实没抬头，手腕一抖。针尖挑出粒焦黑的米渣卡在温控器缝里。“米汤渗进去了。”他撕了截绝缘胶带缠住漏电触点，“三块钱。”
女人塞过五块硬币：“不用找！前街刘婶说你能修航母！”
硬币落进装螺丝的饼干铁盒，叮当声惊醒了墙角打盹的老赵。老头掀开草帽嘟囔：“听见没？你小子成‘师傅’了。”
陈实这名气是踩着三轮车碾出来的。
自从上月修好菜场肉贩的绞肉机，那油乎乎的机器成了流动广告牌。肉贩老张逢人就拍着机器吼：“瞧瞧！拾荒的陈师傅修的！比售后强！”1
此刻老张正堵在巷口，拎着两挂猪小肠：“陈师傅，冰柜又犯病！”
陈实掀开机盖，冷凝管结着冰坨。他拔了电源，舀勺热水浇上去：“化霜感应器坏了，得换。”
“多少钱？”
“配件三十五。”
老张肉疼得咧嘴，突然压低嗓子：“江北拆迁工地昨晚倒出堆铁疙瘩，要不要？”
拆迁工地的废料堆在防洪堤旁。
生锈的钢筋压着半截混凝土块，民工抄着风钻“突突”乱响。包工头王老板踢开个变形的电箱：“全是破烂！当废铁拉走！”
陈实弯腰抹开箱盖上的泥，铜线圈裹着沥青完好无损。“这箱我要了。”他递过红塔山。
王老板没接烟：“你会修？”
“试试。”
“中！”男人突然踹了脚风钻工，“把你那破冲击钻给陈师傅瞅瞅！”
钻机手柄裂了道缝，陈实用扎带捆紧裂缝，又给齿轮注了机油。试机时风钻突突震响，惊飞江边白鹭。
王老板咧嘴笑出金牙：“明儿来拉废料！给你留好的！”
晚霞把废品站染成酱缸色时，陈实摊开工具包。
电磁炉、电饭煲、儿童电动车歪歪扭扭排成队。老赵叼着焊枪修铁架，蓝火苗舔着断口嗤嗤响：“你小子快开电器铺了。”
“陈哥！”穿技校工装的小伙抱来电脑主机，“风扇嗷嗷叫！”
陈实拆开机箱，CPU散热器积满灰猫毛。“养猫的？”他问。
小伙挠头：“网吧淘汰的，五十块收来打游戏。”
鼓风机呜咽着吹散灰絮，陈实给风扇轴承滴了缝纫机油。主机重启的嗡鸣声里，小伙突然指着他工具包：“这烙铁眼熟！像我们电子实训室的……”
陈实手一抖，烙铁头烫红了帆布包。当年建材店红火时，他给小默买过整套无线电工具。离婚时林芳摔了工具箱，这把烙铁是他从垃圾堆捡回来的。
小默蹲在仓库卷帘门下画画时，陈实正给冲击钻换碳刷。
“王老板说你能去工地当机修。”男孩突然开口。铅笔划过纸面沙沙响：“他的风钻印着‘宏城建工’。”
陈实喉头动了动。宏城是本地建筑龙头，当年他店里最好的瓷砖都供给他们。
“修机器比拾荒体面？”小默追问。
扳手“哐当”砸在水泥地上。陈实看着手心机油渍：“修好台冲击钻，换回一车钢筋。”
蜡烛光下，画纸渐渐显形：三轮车上挂满破电器，车斗里坐着拿电烙铁的男人。背景是铺满晚霞的江堤，风钻工的白毛巾飘成云朵。画名落在角落——《流动的修理站》。
砸门声是午夜来的。
黄毛小子踹着卷帘门：“谁准你修电器的？”染成绿色的头发像团水藻。
老赵抄起钢管时，陈实认出绿毛耳钉——上月废品站抢铜线被他揍过的小混混。
“彪哥放话了！”绿毛啐出口痰，“这片电器回收归他管！”
陈实慢慢系紧工具包带子：“我修东西，不收废品。”
“修就得用零件！”绿毛一脚踹翻装螺丝的铁盒，“零件哪来的？嗯？”
硬币混着螺丝滚进臭水沟。陈实突然抓起冲击钻扣动扳机，钻头空转的尖啸吓得绿毛连退三步。
“告诉彪子。”陈实关掉钻机，嗡嗡余震在巷子里回荡，“我明天去江北工地修风机。”
晨雾漫过江堤时，王老板正对着罢工的鼓风机跳脚。
“混凝土等着浇筑！这破玩意儿……”骂声卡在喉咙里——陈实正把“实诚旧物回收”的招牌绑上风机架。红油漆字在铁锈上淌得像血。
“控制模块烧了。”陈实撬开电控箱，“临时搭线路能应急。”
老赵在旁递钳子：“江北工地你也吃得开？”
“宏城第三项目部。”王老板突然插嘴，“陈师傅要能搞定，废料库随你挑！”
陈实没应声。他正盯着风机铭牌出神——产地郑州，和小默他妈老家一个地方。当年林芳坐月子时，他承诺过带孩子去郑州看二七塔。
当第一缕江风穿过修复的风机铁翼，陈实在轰鸣声中听见了遥远的回响。那台印着郑州铭牌的机器，不仅吹散了混凝土粉尘，也掀动了命运齿轮上的铁锈。而绑在风机架上的招牌，像面战旗插进了曾经可望不可即的领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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