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郊废弃汽修厂的铁皮棚像头垂死的巨兽,肋骨般的钢梁间垂挂着蛛网。陈实掀开油渍斑驳的防雨布,三十七台废旧机床沉默地伏在阴影里,宛如一群锈迹斑斑的钢铁骷髅。
“老陈,你可想清楚!”老赵的豁牙在昏光里发颤,枯手指着最角落的龙门铣,“光这台就吞了你西万八!”
陈实没应声,指尖刮过铣床导轨的凹槽——油泥下藏着道几乎崭新的刻痕。三天前他趴在这道刻痕旁,手电筒的光圈里,瑞士精密仪器的LOGO像枚金钉子扎进他眼底。
“德国货。”他抓起把铁屑搓捻,金属腥气钻进鼻腔,“能修好。”
小默突然从生锈的叉车后钻出来,作业本摊在油污地上。铅笔勾勒的龙门铣剖面图旁,密密麻麻标注着尺寸参数——那是陈实口述时,男孩用三天课余时间偷偷测绘的。
“爸,”铅笔尖悬在变速箱结构图上,“这里少个齿轮。”
老赵的旱烟袋啪嗒掉在油坑里。
当夜铁皮棚闷如蒸笼。陈实赤膊蹲在电扇前,汗珠沿着脊椎沟滚进裤腰。桌上摊着七张存折,最旧那本印着“林芳”褪色的签名——离婚时她摔在他脸上的补偿金,五年来他只动过两次:一次交小默肺炎住院费,一次买赭石颜料。
“全押上也不够。”老赵的算盘珠撞得噼啪响,“光找师傅拆洗就得八千!”
陈实突然抓过墙角的帆布包。硬币瀑布般倾泻在存折堆里:五毛的镍币泛着青光,一元的菊花纹摞成小塔,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超市小票——上月捡的五百个塑料瓶换了二十三块五。
“加上这些。”他喉结滚动着踢开脚边麻袋,露出半截黄铜齿轮,“我自个儿洗。”
老赵的算盘声停了。老头弯腰捡起枚硬币,油污的国徽面映着他塌陷的眼窝:“小陈,这是要拿命赌啊……”
暴晒的第七天正午,铁皮棚变成了桑拿房。陈实蜷在铣床底盘下,砂纸打磨声像钝刀刮骨。小默突然冲进来,画板撞得铁门哐当响——少年宫采风日,全班唯他背着褪色帆布包。
“爸!卡车……”
引擎轰鸣声碾碎了尾音。三辆喷着“行政执法”的皮卡堵死厂门,制服人群潮水般漫过废轮胎堆。领头的中年人皮鞋踩上铜齿轮,封条浆糊味混着公文包的皮革味劈头盖脸砸来。
“无证经营!违规拆解!”罚单拍在陈实汗湿的胸口,油墨瞬间洇透背心,“设备全部扣押!”
陈实攥着砂纸僵成锈铁。小默的画板被撞翻在地,刚完成的龙门铣钢笔画上,一只制服手正撕下“实诚旧物”的招牌。
废品站地秤的锈盘沾着鸡毛和血渍。穿制服的年轻人踢了踢黄铜齿轮:“违规拆解品,按废铜处理!”
电子屏红光闪烁:83.6公斤
“这是德国精密件!”陈实喉咙里涌起铁腥味,“光齿轮就值……”
“废铜每斤十六块五。”计算器滴答作响,“合计两千七百五十八元西角——抵部分罚款!”
老赵突然扑到秤盘上,豁牙漏风的嘶喊混着鸡粪味:“这铜件我验过!能装回机床的!”
穿制服的皮鞋碾过老人手背。小默的尖叫刺破喧嚣时,陈实看见罚单最底行小字:逾期未缴将拍卖住房。
拘留所铁栅栏在水泥地投下竖条纹阴影。小默踮脚把饭盒塞进窗口,油渍从塑料袋渗出,在地面洇出朵狰狞的花。
“齿轮我藏好了。”男孩声音压得比蚊呐还低,“画了位置图。”
陈实指尖划过饭盒盖。油腻的塑料膜下,半张作业纸粘着油污——城郊垃圾填埋场地图上,红铅笔圈出个“J”形符号。那是小默六岁时他教的暗号:Junk Yard(废品场)
“赵爷爷说……”铁门外响起脚步声,小默突然抬高音量,“让您签委托书卖房!”
饭盒盖内侧的油花里,铅笔尖勾出个小人:佝偻身影在垃圾山上高举齿轮,光芒万丈如擎火炬。
第七天黄昏,陈实攥着解除通知书站在拆迁办门口。公告栏贴着城中村改造图,他家那栋顶楼铁皮屋被红圈吞噬,旁边批注着刺眼的¥42,000。
“老陈!”老赵从三轮车斗拽出麻袋,黄铜齿轮滚落脚边,“那帮孙子把好零件当废铁扔了!”
陈实弯腰捡齿轮时,拆迁办的霓虹灯牌在他背上流淌出血红的光。齿轮中心的轴孔里,半片瑞士LOGO钢印像枚烧红的硬币,烫得他掌心钻心疼。
“小默的画……”老头突然哽住。
陈实展开褶皱的作业纸。男孩用拆迁公告空白处画了幅速写:齿轮在拍卖槌下迸溅出火星,火星落地处生出嫩芽,芽尖托着枚崭新的校徽。
当制度的铁拳碾碎孤注一掷的赌局,当血汗钱化作罚单上冰冷的数字,陈实在拍卖槌的阴影里攥住了齿轮上残存的LOGO——那是世俗定义的废铁,却是他亲手从尊严灰烬中扒出的火种。而少年在拆迁公告上画出的嫩芽,正刺破绝望的泥沼,昭示着野草般的生命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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