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光被城中村的违章建筑切成碎渣,泼在陈实脚边像一摊烂银。他蹲在铁皮屋的阴影里,指尖反复着帽檐那道裂缝——这是去年小默用丙烯颜料补过的,赭石色膏体早己干裂成蛛网,如同他脸上新添的皱纹。
“口罩。”小默的声音从门缝漏出来。
男孩递来的纱布口罩洗得发灰,耳绳断过两回,接茬处打着死结。陈实将它团进裤袋时,触到个硬物——是半截断齿的合金钻头,三天前从拆迁工地垃圾堆里刨出来的,老赵说这玩意儿含钴,“比你那破锯片金贵十倍”。
“砰!”
隔壁醉汉砸酒瓶的炸响惊得陈实一哆嗦。他猛地扣上帽子,帽檐压到眉骨,破洞处恰好遮住右额那道被保安钢管刮出的结痂。
废弃汽修厂后墙的垃圾山在夜色里隆起,像头腐烂的巨兽。陈实的胶鞋陷进馊水淤泥时,西北角突然闪过手电光——三顶黄色安全帽正在刨挖刚倾倒的建筑废料。
“新来的收编队。”老赵的烟头在暗处明灭,“开发商雇的,专扒钢筋。”
老头啐口痰,痰沫子落在陈实鞋尖:“看见那穿胶靴的矮胖子没?前年你店里买过瓷砖,现在成扒渣领班了。”
陈实认出来了。王胖子当年撅着屁股在样品间挑大理石,现在指挥手下抡大锤砸预制板,钢筋崩出的火星溅到他安全帽上,烫出个小黑点。
“绕东头。”老赵拽他,“混凝土块底下埋着好东西。”
陈实却盯着王胖子脚边——半截断开的配电箱里,铜线圈缠成团亮银色。他喉结滚了滚,昨夜小默盯着美术书上的油画颜料价目表发呆的画面,突然扎进脑海。
陈实弯腰的瞬间,安全帽的探照灯猛地打过来。
“哟!这不陈老板吗?”王胖子的胶靴碾住半截线圈,“改行拾破烂啦?”
强光刺得陈实眯起眼。他佝偻的背绷成生锈的弹簧,破帽子边缘的裂缝正卡在颧骨,像道耻辱的封印。
“让让。”王胖子脚尖踢飞个易拉罐,罐子“哐当”撞在陈实小腿,“这片的料子,收编队包了!”
几个马仔哄笑着抡锤,水泥碎块暴雨般砸向陈实。有块棱角锋利的擦过他耳际,帽绳“啪”地断裂。
老赵突然咳嗽着上前:“王头儿,混凝土里掺的碎玻璃可算危废,环保局上月刚罚过开发商……”
王胖子脸色骤变。趁他分神,陈实豹子般扑出!
陈实滚进钢筋堆的刹那,左手攥住了那团铜线。右手却按在尖锐的断钢筋上,血瞬间洇透手套。
“狗日的!”王胖子抄起铁锹冲来。
陈实蜷身护住铜线,破帽子被钢筋钩住,“嗤啦”一声扯飞。月光毫无遮拦地泼在他脸上——那道横贯右额的伤疤,结痂处还凝着暗红血珠。
安全帽的强光下,无数道目光黏上他暴露的伤痕。陈实感到脸颊火辣,比钢筋扎穿掌心更疼。
“王头儿!”远处突然有人喊,“监理车来了!”
王胖子骂咧着撤退。老赵捡起滚落泥坑的破帽子,掏兜时带出个东西——是陈实藏的那截钴合金钻头,此刻正幽幽反着冷光。
“德国货?”收废品的老孙捏着钻头,手电光在齿尖停留,“真是含钴的!”
陈实瘫坐在臭水沟边,右手裹着老赵撕下的汗衫布条,血混着泥浆滴进污水。那团沾血的铜线扔在磅秤上,显示1.4公斤。
“铜线按西十一公斤。”老孙踢了踢钻头,“这玩意儿……给你三百。”
陈实瞳孔骤缩。三百块!够买整套基础油画颜料!
老赵突然按住钻头:“南城机械厂倒闭前,这种钻头配精密机床用的。”他凑近老孙,“废品站老张在收,他女婿搞二手设备翻新……”
月光割开乌云时,交易达成:铜线换五十六块,钻头作价西百——条件是陈实得再找五件同类配件。
陈实攥着西百五十六块钱推开铁皮门时,小默正趴在充电台灯下画画。
男孩用手术刀片般精准的线条,将撕碎的超市海报拼贴成星空——打折标签化作星云,价目表变成银河。画中央是个弯腰的身影,头顶破帽子飞向漩涡状的月亮,画名用红颜料写着:《飞走的帽子》。
“卖钻头的钱。”陈实把钱摊在画纸旁,血渍在纸币边缘晕开。
小默却抓起破帽子冲进水房。陈实跟进去时,看见男孩正用牙刷蘸肥皂,拼命刷洗帽檐那道赭石色裂缝。污水顺着盆沿淌下,流进地漏的漩涡,像幅流动的抽象画。
“遮不住就不遮了。”陈实忽然说。
小默的手停在半空。陈实摘下湿漉漉的帽子,额头的伤疤彻底暴露在昏黄灯泡下:“明天爸带你去买颜料。”
后半夜的狂风撞得铁皮屋像鼓面。陈实躺在漏雨的屋顶下,听见小默在黑暗中翻身。
“王胖子认出你时,”男孩的声音混着雨声,“你在想什么?”
陈实摸到枕边的断钻头。金属的冷硬刺进掌心,他想起那堆被王胖子霸占的钢筋——镀锌螺纹钢,每吨比普通钢多赚两百。
“想他鞋底沾的混凝土。”陈实望着渗雨的屋顶,“标号C30,掺太多粉煤灰了。”
黑暗中传来极轻的笑。小默把《飞走的帽子》塞进他怀里,画背面新添了行小字:“垃圾是放错地方的星辰”。
当破帽子在钢筋丛林中坠落,陈实以伤疤为勋章,在铜线与钴合金的博弈中挣出血路。而少年用拼贴的星河接住父亲尊严的残片——他们终于在腐臭的泥沼里看清真相:真正的伪装不是遮羞的破布,而是向死而生的坦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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