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砸在屋顶的声音像钝器捶打棺材板，霉斑在墙角洇开深褐色脉络，蛛网般缠住小默贴在墙上的新画——画里陈实佝偻着腰，正从废机床底盘抠出半枚齿轮。油彩被潮气晕开，齿轮边缘渗出锈红色的泪痕。
“合金定价单！”陈实嘶吼着把手机抵到窗缝边，屏幕青光映亮他裂口的指甲，“王老板你看清楚！304不锈钢压块每吨涨三百！”
电流杂音吞噬了对方的嘟囔，听筒里最后传来半句：“……破烂陈，你这点量还不够塞牙缝。”
铁皮屋猛地一晃。积水从梁顶豁口灌下，精准砸进小默高举的塑料桶。男孩赤脚踩在水洼里，桶底蜡油描的恐龙笑脸被污水泡得浮肿变形——那是他们从旧仓库废墟捡回的最后一箱包装壳做的。
催缴单是从小默校服口袋发现的。
陈实抖开那张被体温焐软的纸，班主任红笔批注刺进眼底：“陈默同学美术特长班预缴费最后期限：明日17:00”。底下铅笔附着一行小字：“爸，不学也行。”
饭桌上那袋榨菜突然千斤重。陈实盯着儿子埋头扒饭的发旋，喉头滚了滚。孩子故意把校服袖子往下扯，可陈实早看见那上面新裂的口子——上周小默被高年级学生堵在废品站，笑他是“齿轮小子”。
“钱够。”陈实突然把榨菜袋拍在单子上，“明天打给你老师。”
小默抬头时，陈实己经钻进雨幕。铁皮门甩动的缝隙里，男孩看见父亲抓起墙角麻袋，袋底沾着昨夜从钢厂废渣里扒出的合金碎屑，像一滩干涸的血。
老赵的三轮车翻在城西垃圾场入口。
车斗里分好类的铜线散落泥沼，老头捂着肋间蜷在污水里，泥浆糊住他下巴上新结的血痂：“……铲车首接碾过来……说这片区归新公司了……”
陈实冲向自己那堆合金压块时，铲车正轰鸣着举起铁臂。雨水冲刷着“龙腾再生”的猩红标识，戴金链的光头男人踩在履带上笑：“破烂陈？你那些铁疙瘩早抵债了！”
麻袋被钢爪撕开的瞬间，陈实认出光头脖子上挂的玉佛——是前合伙人周奎的小舅子！三个月前周奎卷款跑路前，还着这尊佛说“兄弟共富贵”。
“抵押合同！我有票据！”陈实扑向驾驶室。
光头啐出口浓痰：“法院封条都撕了的人，跟我讲合同？”钢爪突然转向，狠狠砸向角落的麻布袋——那是小默捡来当画板的复合板材！
顶点小说(220book.com)最新更新拾荒者之王板材碎裂声像骨折般炸响。陈实抄起半截钢筋捅进履带缝隙，机车怪叫着倾斜。光头暴怒的咒骂声中，他滚进泥潭抢出块残板——板角还粘着小默画的齿轮草图，铅笔线被雨水泡成一道道灰色的河。
铁皮屋沉浸在诡异的寂静里。
陈实把湿透的残板按在桌上，板材裂缝正贯穿画里齿轮的中心。小默用毛巾裹住他流血的手腕，棉絮粘在翻卷的皮肉上，男孩指尖抖得厉害。
“钱汇了？”陈实突然问。
小默僵住，从书包夹层掏出叠潮软的纸币：“美术班……我退了。”
墙角搪瓷杯突然爆出脆响！陈实砸碎杯子的手停在半空，瓷片割开他掌心，血混着昨夜剩水流过“拾光者”画稿。画里弯腰捡拾的背影正浸泡在鲜红里。
“谁准你退的！”
吼声震得铁皮嗡嗡作响。小默猛地后退，后背撞上漏雨的墙壁。陈实看见男孩瞳孔里映出的自己：头发粘结如乱草，眼眶赤红似疯兽，举着滴血的手像举着屠刀——和林芳离开那晚镜子里的影像重叠。
他踉跄扑向墙角，指甲抠进霉斑最深的裂缝：“废品……爸还能捡更好的……”铁皮在抓挠下发出哀鸣，盖过他喉咙里困兽般的呜咽。
后半夜，陈实在钝痛中惊醒。
腕间伤口被布条草草捆扎，血渍晕成暗紫色地图。小默蜷在板凳上睡着了，掌心还紧攥着半块瓷片——瓷片上粘着合金锯条的残渣，在月光下泛着冷蓝。
画板上方贴着张新素描：佝偻背影跪在墙角，捂脸的手从指缝漏出半截合金碎片。画名改成了《听见光的声音》。
陈实轻轻抽出儿子指间的瓷片。碎渣刺进他结痂的伤口，疼痛让他触电般缩手——却摸到板凳底下粘着的硬物。半张被雨水泡发的名片紧贴铁皮：【港务局废料处理科·郑工】。反面有钢笔添加的小字：“周二凌晨，境外报废渔船拆解”。
台风还在嚎叫，陈实把名片残片含进嘴里。纸浆的酸苦混着血锈味弥漫口腔，他忽然想起二十岁第一次押船出海时，也是这样咬着租船合同穿越风暴。
墙角传来布料撕裂声。小默正撕开自己最后一件校服，布条缠上父亲流血的手腕。孩子滚烫的额头抵住他手背时，陈实听见漏雨的搪瓷盆里，积雨正滴答作响——像航标灯在浓雾中叩击暗礁。
当钢爪撕裂的不仅是合金压块，更是父亲最后的铠甲；当退费单折射的不止是贫穷，还有儿子过早学会的自我阉割。墙角呜咽声里，陈实抓挠霉斑的手握住了命运转折的残片：名片上的渔船长眠深海，却将载着拾荒者驶向更汹涌的浪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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