蜂窝煤炉上的铝锅咕嘟作响。陈实盯着水面浮起的三个气泡,食指无意识着灶台裂缝——那里嵌着粒发霉的米,是上周煮粥时溅出来的。
小默的铅笔声从里屋传来,像只不知疲倦的蟋蟀。陈实掀开锅盖,热气扑在他结霜的睫毛上。清水里沉着半把挂面,细得像老太太的白发。这是他用五斤废铜丝跟菜场老太换的,临了还被塞了把蔫菠菜:“给孩子加点绿。”
“爸,明天春游……”
铅笔声停了。陈实握勺的手一颤,铁勺磕在锅沿震得耳鸣。教育局发的通知早被折成豆腐块,垫在瘸腿饭桌下——每人交八十块餐费,去郊外植物园。
铝锅突然沸腾,面条在滚水里蜷成苍白的问号。
第二节课间操时,小默躲在厕所隔间数钱。
皱巴巴的纸币浸着汗,夹在《机械零件图谱》封皮里——这是他帮同学代画手抄报赚的。素描本上撕下的《齿轮与向日葵》卖了十五块,《星空下的齿轮组》卖到二十。最贵的是给班长画的生日贺图:齿轮咬合组成“生日快乐”,标价三十。
“陈小默!卖画的!”
卫生间隔板被踹得摇晃,污水溅在他洗得发灰的球鞋上。班长周昊的脸挤进门缝,鼻孔翕张得像嗅到腐肉的鬣狗:“教导主任找你!”
办公室的霉味比厕所更刺鼻。素描本摊在桌上,《拾荒者与齿轮城》的铅灰色调淹没在红墨水批注里。“学校不是菜市场!”教导主任的保温杯重重一顿,枸杞跳起来粘在画中父亲的背影上。
陈实把菠菜剁成末时,听见楼道里熟悉的脚步声——比平时重三分,拖沓得像生锈的齿轮。
小默的帆布书包鼓得怪异。男孩低头换鞋,后颈脊椎凸起如齿轮轴,校服领口蹭着块铅灰。“洗手吃饭。”陈实捞出挂面,清水汤里飘着几星绿。
搪瓷碗推过去的瞬间,书包倾倒了。成捆的作业本哗啦散开,最上面是撕掉封面的素描本,扉页用红笔圈着“严禁交易”西个字。
“哪来的钱?”陈实盯着压在数学卷下的三十块纸币。
窗外的霓虹灯忽然亮了,照得纸币上的毛爷爷笑容刺目。小默的喉结动了动,勺柄在碗沿刮出尖啸:“捡的。”
陈实踹开废品站铁门时,老赵正在给生锈的齿轮链抹机油。月光把男人的影子拉成扭曲的钢筋,砸在满地金属废料上铮铮作响。
“你教他的?嗯?”陈实攥着皱巴巴的《齿轮与向日葵》,纸边割破掌心,“让他当小贩?当骗子?”
老赵的扳手停在半空,油污顺着皱纹淌进衣领:“孩子有天分……”
“天分?”陈实突然笑起来,笑声惊起屋檐下的蝙蝠,“我他妈捡垃圾供他读书,不是让他当街头艺人的!”
扳手咣当砸进废铁堆。老赵浑浊的眼珠在黑暗里发亮:“读书能喂饱肚子?你闻闻自己身上,全是绝望的锈味!”
小默蜷在铁架床内侧,听着父亲在门外来回踱步。断裂的弹簧硌着肋骨,他数到第三百七十西步时,铝锅碰撞声停了。
陈实端着碗站在床前,挂面的热气混着铁锈味。汤里浮着完整的荷包蛋,蛋白边缘焦黄如齿轮——这是用那三十块钱买的。
“吃。”
小默咬破蛋黄时,尝到咸涩的锈味。他抬头看见父亲通红的眼眶,才发现蛋壳碎渣粘在自己嘴角。陈实突然伸手抹掉那点碎壳,拇指粗粝得像砂纸,在儿子唇边留下道红痕。
“画,”男人的声音像生锈的铰链,“还能画吗?”
月光被齿轮切割成碎片,落在重新粘好的素描本上。小默趴在瘸腿桌上,铅笔尖在《父与子的齿轮组》上徘徊。画里陈实的脊背弯成驱动轴,小默的手掌托着枚光亮如银的滚珠轴承。
陈实蹲在门外拼凑捡来的机械表。齿轮与发条在掌心渐次苏醒,他忽然想起二十岁那年,给怀孕的林芳买的第一块手表——表盘背面刻着“时光为证”。
废品站方向传来金属撞击声。老赵的剪影在围墙上晃动,像枚倔强的齿轮,正把半袋面粉系在陈家铁门的锈锁上。
当挂面汤里浮起尊严的荷包蛋,当齿轮咬碎了少年隐秘的骄傲,陈实在铜锈味的生活里尝到了最复杂的滋味——那是由父爱、愧疚与不甘熬制的浓汤,是向现实妥协时吞咽的玻璃碴,更是黑暗里悄然重组的希望齿轮组。而小默撕碎的画纸终将粘成新的蓝图:在《父与子的齿轮组》里,他把自己画成了支撑父亲转动的滚珠轴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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