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三点十七分。
陈实的眼皮在闹钟嘶鸣前弹开，像两片锈死的铁闸被蛮力撬起。右腰旧伤准时发作，一股钝痛顺着脊椎爬进后槽牙，他闭眼数着窗外垃圾车碾压路面的节奏——第七声闷响时，肌肉记忆己驱动身体坐起。
小默的呼吸声从帘子后传来，均匀得让人心慌。陈实摸索床头的膏药贴，黑暗中撕包装纸的窸窣声惊动了老鼠，货架底层传来爪子挠铁皮的锐响。那排架子是上个月用废弃超市货架改的，分层堆着分拣好的电线皮、黄铜阀门、和那批翻新到一半的二手电钻。
手指触到膏药边缘的瞬间，陈实顿住了。
最后一张。
寒雾裹着化学厂废气灌进城中村。陈实把破围巾往上拽了拽，露出的眼睫很快凝满白霜。三轮车链条每转半圈就发出一声垂死的“咔哒”——这车是上周用三十个矿泉水瓶跟老赵换的，代价是帮他处理三车被油污浸透的纺织废料。
垃圾集中点的绿皮桶结了冰，馊饭菜冻成五彩的玛瑙。陈实抡起铁钩捅向冰面，腰伤猛地一抽，铁钩脱手砸在桶沿。金属碰撞声在死寂中炸开，二楼窗户“唰”地亮起灯。
“短命鬼！让不让人睡！”铝盆砸在防盗网上的巨响中，陈实扑跪在地去捞滚进污水沟的铁钩。冰水浸透膝盖时，他摸到了一团缠着胶带的铜线圈——老赵说过，这种裹着绝缘漆的铜线比裸铜便宜西毛，但胜在量大。
废品站地磅显示器跳出“17.3KG”时，陈实正把裂口的手套往兜里塞。看门老头扫了眼他血流到腕骨的食指：“又钩垃圾划的？”
“新扳手咬手。”陈实咧嘴想笑，冻僵的颧骨却像两块粗砂纸在摩擦。昨夜翻新那批电钻，锈螺丝崩断时在他虎口喇了道血口。
老头扔来半瓶碘伏：“省着用，抵五斤纸板钱。”
紫药水混着污泥渗进伤口，疼得陈实眼前发黑。他盯着秤盘上那堆沾血的铜线，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建材店开张那天，林芳捧着金蟾蜍摆件说“铜招财”——如今这堆染血的招财铜，换回西十二块八毛。
天光渗进铁皮屋缝隙时，陈实撞见了门板上的粉笔恐龙。
龇牙咧嘴的剑龙背上驮着个惊叹号，尾巴指向墙角渗水的霉斑——是小默画的“危险标记”。自从上月暴雨夜陈实踩塌发霉的地板摔伤腿，儿子就用恐龙军团标记所有隐患：三角龙蹲守漏电的插线板，翼龙盘踞松动的顶梁。
水龙头下冲洗伤口时，陈实瞥见塑料盆底也趴着只胖墩墩的梁龙。那是小默用防水马克笔画的，恐龙尾巴卷着行小字：“爸 存钱换铁盆”。暖气片旁摞着七个矿泉水瓶，每个都灌满浑浊的硬币——是儿子这半年捡瓶子的积蓄。
旧货市场开市前两小时，陈实在破仓库点货。
那批翻新的电钻排列在捡来的红丝绒布上，落日听风吟说：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！像群等待检阅的残兵。他拧开最后一把电钻的螺丝，腐锈的金属屑簌簌落在丝绒褶皱里。腰伤突然绞紧，他踉跄扶住货架，半盒螺丝钉“哗啦”泼洒在地。
陈实盯着满地滚动的螺丝钉，瞳孔渐渐失焦。
这种M4型号螺丝他闭眼都能组装，过去西年店里卖出十一万颗。此刻它们散在油污中，不过是需要弯腰捡拾的金属垃圾——就像他的人生，从创造价值的人，变成分拣废品的机器。
“轰！”
货架底层的老鼠撞翻空油漆罐。陈实惊醒般扑过去，罐底滚出个锈蚀的铁盒——是林芳走后他藏起来的结婚戒指盒。盒里没有戒指（早典当给儿子买颜料了），只剩张泛黄的超市小票：
【2013.06.18 实诚建材 瓷砖胶x10 ￥374.00】
小默出现在仓库门口时，陈实正用砂纸打磨电钻外壳。男孩校裤膝盖糊着泥，怀里抱着热气腾腾的铝饭盒。
“张叔摊的煎饼。”饭盒盖内侧用油性笔写着价码：“-￥6.5”，后面跟着只举煎饼的迅猛龙——是儿子给煎饼摊画招牌抵的债。
陈实掰煎饼的手指在抖。他认得这铝饭盒，是林芳当年装午餐的。离婚时她砸了所有厨具，唯独把这个塞进行李箱底层：“……给孩子热牛奶用。”
“爸，”小默突然指向仓库后窗，“灯。”
陈实转头望去。
化工废气被晨光染成诡异的橙红色，废品场方向却亮起一团模糊的白光——是老赵三轮车头那盏改装疝气灯。老头总吹嘘这灯能照透半里地的雾，此刻却像颗坠在泥沼里的星。
老赵的车斗里躺着台半边焦黑的电机。
“热电厂报废的，”老头踹了脚冒烟的机壳，“控制板烧了，里头线圈起码二十斤紫铜！”
陈实指尖抚过烧熔的线圈骨架，腰伤突然不疼了。热电厂的铜线镀着银镍合金，老赵这类散工根本接触不到——但八年前机械厂招标时，他帮热电厂总工亲戚运过货。
“当废铁收？”陈实喉结滚动。
老赵比出三根手指：“三百块，赌不赌？”
小默忽然蹲下身。饭盒盖上那只迅猛龙被男孩的手指反复描摹，油墨在晨光中微微反光。陈实看着儿子冻裂的手背上结着紫红痂的冻疮，那疮疤的形状像极了一片铜屑。
“咔嗒！”
陈实把最后一把翻新电钻拍在电机壳上：“押这个。”
电钻开关处贴着张恐龙贴纸——剑齿龙叼着枚螺丝钉。
当疼痛成为唤醒身体的闹钟，当尊严被秤盘上的铜线明码标价，陈实在麻木的深渊里抓住了生锈的齿轮。儿子画下的恐龙图腾刺破浓雾，而老赵车斗里那团焦黑的线圈，终将重铸为穿透命运铁幕的利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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