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把城中村泡成了馊水缸。陈实踩着没膝的污水走向垃圾集中点时，腐坏的瓜皮黏在胶鞋底吱呀作响。老赵的三轮车陷在泥坑里，车斗淤满泡发的卫生纸，像一团团溃烂的皮肉。
“三天白干！”老赵啐了口唾沫，皱纹里的泥浆簌簌往下掉。
陈实没应声。帽檐压得更低了——这是他用废电路板跟收破烂老头换的迷彩遮阳帽，帽舌够宽，足够藏住整张脸。帽顶被暴雨浇得塌陷，湿漉漉搭在头顶，像只垂死的鸟。
塑料桶翻倒的瞬间，陈实瞳孔猛缩。
淤泥里半埋着几截断铝条，切口处闪着未氧化的银光——是装修队扔的断桥铝窗框！老赵说过，这种料子比普通铝材贵三倍。
手指刚要触碰铝条，背后突然爆出嬉笑：
“瘸狗刨屎呢！”
三个穿初中校服的少年挤在巷口，最胖的那个捏着鼻子，脚尖碾爆一只泡发的避孕套。陈实认得那身蓝校服，和小默的一模一样。
铝条被泥浆吞回半寸。
“捡啊老废物！”胖少年把易拉罐踢进污水坑。
陈实攥着铝条的手指暴起青筋，泥浆从指缝挤出褐黄的泪。帽檐阴影里，他看见二十岁那年建材店开张，自己穿崭新西装剪彩，铝合金窗框在阳光下淌着银子般的光。
“赵爷爷教过，”小默的声音突然在耳蜗里响起来，“帽檐压多低，路就能走多远。”
陈实猛地弯腰。
铝条被拔出的“噗嗤”声里，污水溅上少年的白球鞋。
出租屋的铁皮门虚掩着。陈实推门时，正撞见小默往床底塞铁皮盒。
“藏的什么？”
男孩脊背瞬间僵首。盒盖滑开半寸，露出半管钴蓝颜料——陈实记得这颜色，美术用品店标价西十五。
房租欠条还在搪瓷杯下压着，隔壁催债的凿门声今早震落了墙灰。
“哪来的？”陈实扯下湿帽子，头发黏在额角像枯水苔。
“……帮同学写作业换的。”小默把铁皮盒死死按进床底。
陈实盯着儿子磨秃的指甲缝，那里嵌着铅笔灰和橡皮屑。
废品站像个巨型桑拿房。老赵扒拉着陈实捡回的断桥铝，老花镜滑到鼻尖：“好东西！够换三顿饭！”
称重机数字跳动时，墨镜女人捂着口鼻退后两步。她开来的奔驰车胎压进污水坑，溅起的泥点爬上陈实裤腿。
作者“落日听风吟”推荐阅读《拾荒者之王》使用“人人书库”APP，访问www.renrenshuku.com下载安装。“快点行不行？”女人高跟鞋尖敲打地面，“味道熏死人了！”
陈实把铝条码成整齐的方阵，这是他最后的仪式感。帽檐的阴影笼罩着秤盘，汗珠顺着下巴砸在铝材上，滋一声化作白烟。
小默就是这时候出现的。
男孩提着洗变形的超市塑料袋，袋口露出蔫软的青菜。他僵在巷口石墩旁，塑料袋勒进掌心的红痕清晰可见。
奔驰车窗突然摇下。墨镜女人探出头：“小默？你爸在这儿收破烂？”
胖少年从副驾钻出来，校服襟前沾着冰淇淋渍：“妈！他就是偷我颜料的小偷！”
半袋青菜砸进污水坑。
陈实像头被烙铁烫伤的困兽撞开铁门。
屋里铁皮盒大敞着，钴蓝颜料管被拧成麻花，黏稠的蓝色膏体糊满《拾光者》素描——画里佝偻背影正在垃圾山上捡拾的合金碎片，此刻浸在蓝颜料里，像片淤青的伤口。
“他们扯我书包……”小默的声音卡在喉管里，“说捡垃圾的儿子只配用偷来的……”
陈实抓起颜料管冲向水房，铝皮管身在他掌心发出痛苦的呻吟。
老赵蹲在污水沟边修三轮链条时，陈实把空颜料管拍在车斗里。
“断桥铝卖了六十八。”老头头也不抬，“够你买十管颜料。”
陈实盯着沟里漂浮的避孕套，那东西鼓胀着，像只惨白的眼球。
“帽子不是遮羞布，”老赵突然用扳手敲敲他帽檐，“是盾牌。”
生锈的链条咔哒咬合。陈实抬起帽檐，夕阳像熔化的铁水浇进瞳孔。
小默蜷在床角补画纸。被颜料污染的《拾光者》撕下重绘，新稿里佝偻男人昂着头，帽檐在额前投下锐利的阴影。
陈实把六张十元纸币摊在凉席上：“明天去买颜料。”
“不用，”小默从枕下摸出半截铅笔，“这个就能画星星。”
铅笔尖在撕破的超市小票背面游走，渐渐勾出帽檐下的世界：污水倒映着霓虹灯牌，铝条在淤泥里折射银河，低垂的目光深处，星群正在垃圾山上盘旋升起。
画名写在皱边：《低垂的星空》。
当奔驰车轮碾碎最后一点体面，当偷来的颜料玷污了《拾光者》的纯净，陈实在帽檐割裂的狭窄视野里看清了战场的边界——尊严不是昂首挺胸的勋章，而是俯身时护住软肋的铠甲。而少年用铅笔尖在收据背面复活的星空证明：真正的光芒，诞生于低垂的目光与污泥的对峙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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