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雨把高档小区的垃圾房泡成了腐臭沼泽。陈实踩进没过脚踝的污水，塑料瓶黏在胶鞋底吱呀作响。手电光扫过湿漉漉的垃圾山时，一截锈红的金属杆突然刺进眼帘——像条从淤泥里昂起头的蛇。
“老货！”老赵的破锣嗓震得苍蝇乱飞。老头踹开半袋厨余垃圾，露出半埋着的铸铁台灯底座。灯柱早己锈成麻花，绢布灯罩瘪得像挨了拳头的脸，可三根弯曲的铜臂却在污水中泛着幽微的光。
陈实的手指比脑子动得更快。指尖抚过灯臂关节处的梅花旋钮时，冰凉的金属触感窜上脊梁——二十年前他给市美术馆装射灯，德国工程师演示过这种万向调节结构：“陈，这是给达芬奇们用的眼睛！”
台灯在铁皮屋地板上淌出褐色的水痕。小默蹲着用旧牙刷抠灯座缝隙，突然“咔嗒”一声轻响，巴掌大的检修盖弹开来，露出缠满蛛网的线圈。
“爸！铜线是紫的！”
男孩的惊呼让陈实心头一跳。他劈手夺过手电筒，光束咬住线圈内芯——深紫色的铜丝在霉斑间蜿蜒，像暗河里的稀有矿脉。老赵说过，紫铜回收价是黄铜的三倍，可眼前这铜丝比回收站见过的更亮更韧！
“工业级无氧铜……”陈实喉咙发干。当年建材店最风光时接过剧院工程，音响商指着音箱里的紫铜线吹嘘：“陈老板，这一米线够买你十箱瓷砖！”
台灯零件在搪瓷盆里煮了三小时。小默盯着苏打水中翻滚的铜臂，忽然抓起铅笔在作业本背面狂画——灯臂关节在纸上幻化成机械恐龙脊椎，万向旋钮变形成装甲鳞片。
“这儿缺个齿轮。”陈实把梅花旋钮按进儿子掌心。黄铜件被盐酸泡得锃亮，齿尖还沾着陈年油泥。小默突然把旋钮摁在灯柱锈斑上：“爸看！像不像独眼巨人？”
陈实胸腔发烫。他抄起砂纸打磨铸铁底座，锈屑雪片般落在父子交叠的影子上。当灯柱终于露出原本的哑黑色时，一道浅浅的刻痕显现出来：【1974·光耀】。
“比我还老啊。”小默的指尖抚过刻痕。
“比咱俩加起来都老。”陈实拧紧最后一颗螺丝。
钨丝灯泡是垃圾站老头白送的。“憋了十年的老家伙，给你娃当火种！”老头把灯泡甩进陈实兜里时，玻璃壳还带着体温。
昏黄的暖光漫过铁皮屋的刹那，小默猛地捂住嘴。三根铜臂在墙上投出巨鹰展翅般的影子，可调光旋钮转半圈，光束便精准笼住画板。陈实看见儿子睫毛在光晕里颤抖——上次见到这种眼神，还是三年前带他去游乐园坐摩天轮。
“试试。”陈实把铅笔塞进儿子手里。
铅笔尖触到纸面的沙沙声里，拾荒者之王来自“人人书库”免费看书APP，百度搜索“人人书库”下载安装安卓APP，拾荒者之王最新章节随便看！陈实正用锉刀修灯罩缺口。绢布太脆，他剪了自己最后一件棉衬衣内衬，浅蓝格子布绷在灯圈上，像给月亮穿了件新衣裳。
灯光下，小默的笔触变得汹涌澎湃。
陈实修灯罩的手突然顿住——画纸上不再是垃圾山与拾荒者，而是一片从未见过的海：生锈的台灯化作灯塔，三根铜臂是指引航道的金光，浪花里沉浮着齿轮与轴承，断齿的锯片在海底闪着合金冷光……
“这叫《铜海》。”小默的声音发颤，“美术老师说，全市中学生创意画展……”
后面的话被绞紧的手指掐断了。陈实看见画纸右下角贴着参赛细则，报名费那栏被铅笔重重圈着：【50元/人】。
铁皮屋陷入死寂。台灯光束里尘埃狂舞，像一场微型沙尘暴。陈实忽然起身拉开破木箱，箱底油纸包里躺着三张十元纸币——是昨晚替网吧修电脑预付的定金。
“败家子！这灯你也敢拆？”
废品站里，老赵的烟袋锅敲得电子秤砰砰响。老头一把扯过台灯，手指猛弹灯柱：“听听这声！民国老铸铁！当废铁卖都亏心！”
陈实攥着参赛报名表没吭声。老赵突然薅住铜臂一掰，灯头“啪”地贴上秤盘：“万向铜臂能拆卖！美术学校那帮小崽子，为这玩意儿肯出三张红票！”
电子秤红光跳成【0.82kg】时，老赵的算盘珠劈啪炸响：“紫铜线归我，黄铜件你拆卖，铸铁底座……”算盘声戛然而止，老头眯眼盯着绷在灯罩上的蓝格子布：“这补丁？”
“我儿子的衬衫。”
老赵突然把台灯抢回来，三根铜臂咔嚓收拢成金属花苞：“抱走！参赛费从下批货里扣！”
当夜暴雨突至。
小默在台灯下修改画稿时，陈实正用胶带缠窗缝。雷光劈进来的刹那，他看见儿子突然撕掉《铜海》的一角——那片用铅笔描摹的、由合金碎片构成的新大陆，被新的线条覆盖：铸铁灯塔基座上，浅蓝格子布在风暴里猎猎飞扬。
“底座不卖了。”陈实的声音混在雨声里。
小默没抬头，铅笔在撕重重写下新标题：《父岛》。灯光转过十五度，照亮陈实缠胶带的手。那道为修灯罩被铁皮划破的伤口，在光束里凝成画纸上蜿蜒的河流。
当三根铜臂在锈污中睁开历史的眼，当紫铜芯线刺穿废品的伪装，陈实用补丁摞补丁的蓝格子布接住了漫天星光。这束诞生于淤泥的光，终将刺破铁皮屋的暴雨，在少年笔下长成不沉的陆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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