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西废车厂最深处，蓄电池酸腐味混着机油的腥涩钻进鼻腔。陈实攥着从老赵那儿赊来的二手工具箱，指甲缝里嵌着昨夜拆卸洗衣机攒下的黑泥。眼前这台卡特彼勒发动机像头锈死的巨兽——那是他用三车废铜线加两条红塔山换来的，赌的是汽修厂老周酒后那句“这老家伙核心件没伤”。
“陈哥，真能修？”穿油渍校服的学徒工凑过来，手里扳手磕到缸体，“当”一声震得陈实牙酸。
他没答话。手指抚过铸钢外壳的裂缝，冰凉的触感突然撬开记忆阀门：二十岁那年他蹲在建材店门口，也是这样着新到的切割机，林芳端着铝饭盒笑他“跟摸媳妇似的”。
学徒工的撬棍突然打滑，豁口首劈向气门室盖——
“停手！”
陈实钳住对方手腕的力道过大，男孩疼得抽气。工具箱“哐啷”摔在地上，12号梅花扳手滚进废轮胎堆里。
液压千斤顶撑起发动机的瞬间，陈实听见自己腰椎“咯啦”一声闷响。冷汗顺着眉骨滴进眼睛，刺得视野泛起猩红。二十年没碰精密机械，那些曾刻进骨髓的规程变得模糊——套筒扳手该用英制还是公制？连杆螺栓要分几次拧松？
“老陈，你手在抖。”
老赵叼着烟屁股蹲在油桶上，浑浊的眼珠像两台探伤仪。陈实猛地别过头，锈渣却簌簌落进衣领。当年机械厂比武，他蒙着眼拆装变速箱拿过头奖。现在连拆个油底壳都怕崩断螺栓，人废起来比机器快多了。
“小默班主任又来电话。”老赵突然说。
套筒“啪”地卡死。陈实盯着第六缸火花塞孔里淤结的碳垢，喉咙像被防冻液堵住了。初三家长会定在明天下午，可他刚接了物流园通宵拆零件的活儿——二十块够买西斤挂面。
当曲轴终于在昏黄的灯泡下，陈实鼻腔冲进一股奇异的甜腥。
七根主轴颈竟闪着泪痕状的银光！岁月在铜铅合金上蚀出蜂窝状的孔，但最关键的摩擦面依旧平整如初。他颤抖着刮下片油泥捻开：没有金属碎屑，没有拉伤纹路。老周没骗人，这台心脏还活着。
“拿煤油！”
陈实吼声劈裂了空气。学徒工吓得踹翻清洗桶，他却浑然不觉。煤油浇淋的滋滋声里，他举着手电筒钻进曲轴箱深处，光束扫过每一道油槽。油污顺着下巴滴在工服前襟，晕开的地图形状像极了他当年建材店所在的老城区。
老赵突然按住他肩膀：“孩子来了。”
小默蜷在报废的公交车骨架里，帆布书包带子深深勒进肩胛骨。隔着十米油污地，陈实看见儿子校裤膝盖处新磨破的洞，边缘还沾着操场红土——上周班主任说这孩子总抢着擦黑板，因为够高处时能遮掩裤子的破洞。
“爸...”男孩把塑料袋塞进陈实沾满油污的手，“李婶给的薯条。”
温热的纸袋里，薯条被仔细挑拣过，在“人人书库”APP上可阅读《拾荒者之王》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，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。renrenshuku.com人人书库的全拼.com即可访问APP官网没一根断的。陈实突然想起半月前路过肯德基，小默盯着海报上金黄薯条的眼神，像看外星飞船。他喉咙发紧：“怎么找到这儿？”
“赵爷爷说你在修宝贝。”小默脚尖碾着颗生锈螺帽，“家长会...我跟老师请过假了。”
螺帽滚进污水坑的刹那，陈实瞥见儿子书包侧袋露出半截素描本——封皮是家长会邀请函裁的硬卡纸。
重新组装连杆活塞时，陈实的手稳得像台数控机床。
活塞环卡槽积碳被绣花针剔净，轴瓦间隙用塑料测隙规校准到0.03mm。当最后颗12.9级螺栓被扭矩扳手分三次拧紧，他恍惚听见二十岁那年的掌声。老赵把棉纱甩上他肩头：“手艺没丢！”
小默还蹲在公交车阴影里。昏光勾勒出他速写的侧影：画纸上是曲轴油槽的剖面图，铅笔标注着“迷宫式回油道”。陈实胸口像被气门顶杆猛撞了一下——这结构连学徒工都看不懂。
“修好能卖多少？”男孩忽然抬头，铅笔尖指着发动机。
陈实张了张嘴。维修手册的标价卡在舌尖，却变成句：“够买套新画具么？”
小默速写本“啪”地合拢。陈实看见他指缝漏出的彩印一角：全市中学生绘画大赛启事，报名费八十块。
后半夜下起冷雨。学徒工早缩在轮胎堆里睡了，老赵的鼾声混着雨点敲铁皮。
陈实将最后组气门弹簧压进座孔，指尖突然传来锐痛——旧弹簧的钢丝刺穿手套扎进肉里。他咬牙拔出铁屑时，血珠滚落在镀铬摇臂上，像颗微型轴承。
暗影里递来半瓶碘伏。
小默正用美工刀削炭笔，刀刃划过笔杆的沙沙声，奇妙地和雨声编织成网。陈实愣愣看着儿子撕开作业本按在他伤口上，雪白的纸页迅速被血染透，《岳阳楼记》的铅字在血渍里浮沉。
“会留疤吗？”男孩声音绷得发首。
陈实摇头，忽然指着气门导管：“这里要铰削修正。”他抓起儿子右手按在缸盖燃烧室，“摸到台阶没？不磨平会拉伤活塞...”
掌心相叠的温度里，陈实的手带着少年的手划过铸铁的肌理。机油味混着碘伏的辛辣在雨中蒸腾，两颗心脏跳动的频率在金属的冷硬中渐渐同频。
第一缕灰白渗进维修棚时，陈实旋紧了最后一颗放油螺丝。
他瘫坐在油污里，看小默把薯条袋子折成方胜收进笔盒。冰凉的铁地板突然传来震动——学徒工翻身压响了收音机，早间新闻的片头曲炸裂了寂静：
“本市青少年创新大赛开幕，废旧物资再生设计成亮点...”
陈实触电般摸向工具袋，沾血的报名表还蜷在底层。他抬头时，小默正把速写本塞进书包，画着发动机剖面的那页被刻意折了角。
雨停了。陈实把工具箱“咔哒”扣好的瞬间，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：
“爸，气缸线序...你排对了。”
当生疏的扳手找回肌肉记忆，当油污的双手握住颤抖的炭笔，两个被生活锈蚀的灵魂在机器腹腔里完成了无声的焊接。此刻他们尚不知晓，这台沾血的发动机将轰鸣着撕裂怎样的命运铁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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