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台扇的电机躺在油腻的报纸上，像只被开膛破肚的铁甲虫。陈实用锈迹斑斑的螺丝刀抵住转子轴承，虎口崩裂的旧伤被震得渗出血丝。汗珠顺着眉骨砸进定子线圈的缝隙里，“滋啦”一声腾起白烟。
“磁钢锈死了。”他抹了把眼皮上的汗，油污混着血渍在颧骨蹭开道褐痕。
墙角阴影里传来纸页翻动的沙沙声。小默蜷在装轴承的废纸箱上，膝盖顶着素描本，铅笔尖悬在泛黄的再生纸上方——本子是用工地废弃蓝图背面订成的，父亲用红蓝铅笔画的分拣流程图还印在纸背。
“赵爷爷说……”男孩突然开口，铅笔在虚空中画了个圈，“砂纸磨锈，比蛮力快。”
陈实愣住。他当然知道该用砂纸，可砂纸要钱，而昨夜卖废铜的钱刚换成十斤打折米。台扇是房东淘汰的，修好能抵半月房租——这账他算得门儿清。
“哧啦——”
半张砂纸被撕下递过来，边缘还粘着素描本装订线。陈实这才看清，儿子撕的是张未完成的画：生锈的齿轮箱被画成钢铁向日葵，转子轴芯里探出嫩芽。
“画废了。”小默低头抠纸箱边缘的瓦楞，碎纸屑雪片般落进轴承堆。
陈实捏着砂纸的手发颤。这纸他认得，是城北机械厂倒闭时流出的进口制图纸，耐水耐磨，老赵当宝贝似的匀给他半刀。“败家玩意儿！”他喉咙发紧，砂纸却小心地裹住锈死的轴承。
砂粒摩擦金属的锐响中，小默的铅笔重新动起来。蓝图背面的分拣流程被铅笔描深：“合金件→除锈→超声波清洗” 的箭头旁，悄悄多了簇齿轮状小花。
“嗡——”
二手超声波清洗机突然震颤，混浊的清洗液翻起泡沫。陈实盯着表盘骤跳的电流值，心往下沉。这机器是上周从废品站按“故障件”秤回来的，卖家当他是冤大头。
“电容烧了。”他拆开控制箱，焦糊味扑面而来。西颗电容鼓成胖蘑菇，线路板烫得能煎蛋。
小默不知何时凑到跟前，鼻尖几乎贴上电路板：“像不像赵爷爷的降压药？”
陈实猛地攥紧电容——可不是！老赵那板降压胶囊也是西粒一排，蓝白壳子鼓胀着。上周老头咳着说：“再贵也得吃，机器没油能加，人没血就停摆了。”
“修好它。”陈实把鼓包电容拍在儿子掌心，“比画一百张图管用。”
社区诊所的消毒水味呛得人脑仁疼。老赵蜷在输液椅上打盹，手背插着针头，脚边蛇皮袋里露出半截紫铜管。
“电容钱先赊着。”陈实把新买的降压药塞进老头衣兜。
老赵眼皮掀开条缝，瞟向他鼓囊的裤袋：“城南旧厂那批‘废铁’，今夜开拍。”
小默突然拽父亲衣角。输液架反光的金属杆上，映出斜后方女人阴沉的侧脸——林芳正扶婆婆挂号，目光扫过蛇皮袋里的铜管，嘴角抿成刀锋。
“快走！”老赵踹了脚蛇皮袋。铜管滚落时，陈实看见袋底粘着的拍卖清单——“标的七：德国产超声波清洗线（故障）” 被红笔狠狠圈住。
超声波清洗槽重新翻涌浪花时，天边己泛起蟹壳青。小默趴在机器边，看零件在泡沫里沉浮。陈实拧紧最后一颗电容固定螺丝，指尖的烫伤泡被汗水腌得刺痛。
“修好了？”男孩伸手去摸表盘。
“别动！”陈实打掉他的手。清洗液突然“咕嘟”冒泡，生锈的齿轮在槽底旋出小涡流——像极了素描本上那朵铁向日葵。
小默忽然抓起铅笔，在蓝图背面的“超声波清洗”字样旁疾书。陈实偏头去看，晨光恰好照亮纸页：
“爸爸的手是魔术师，
把死掉的机器，
变成会呼吸的钢铁花园。”
槽底“咔嗒”轻响。一枚生锈的垫圈吸附在电磁铁上，稳稳停在出料口。
当超声波震荡的泡沫吞没锈迹，当蓝图背面的诗行照亮黎明，陈实终于读懂儿子无声的课堂——那些被世俗标价的知识与尊严，正在铁屑纷飞的角落里悄然传承。而拍卖清单上的红圈，己在晨雾中洇出新的战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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