仓库顶灯滋啦闪烁，将陈实的影子钉在那台“海德堡怪兽”上。这台号称德国七十年代精工的印刷机，是他用三个月的利润加老赵半辈子积蓄换来的。此刻它瘫在角落，裂开的铸铁外壳像巨兽腐烂的颚骨，露出内里缠满蛛网的齿轮。
“老陈，亏了啊！”老赵的改锥“哐当”戳进控制台裂缝，搅起团黑泥，“这他妈是翻新货！轴承锈得能当磨刀石！”
陈实没应声。机油混着铁锈的腥气堵住他喉咙。三天前在城西报废厂，那矮胖老板拍着胸脯的吆喝还在耳膜里撞：“军工级保养！换个电路板就能转！” 他恍惚看见自己点钞票时发抖的手指——那叠钱沾着小默颜料店的收银条，儿子省下半年的素描纸才凑够新画具。
角落突然传来金属刮擦声。小默正跪在油污里，用铅笔刀撬一块铭牌。暗绿漆皮下，“1974”的钢印旁，赫然叠压着另一行小字：翻新于1998，台州宏达机械厂。
夜色像倾倒的墨汁灌满仓库。陈实缩在报废的送纸台上，指尖烟头明明灭灭。账本摊在膝头，红笔圈出的数字张着血口：
收购价：￥68,000
维修预估：￥12,000+
残值评估：￥3,500
老赵的旱烟袋在暗处一明一灭：“刘工刚来电，主传动轴裂了。” 烟锅磕在水泥地上的脆响，碾碎了最后一丝侥幸。
“能……焊吗？”陈实嗓子哑得像砂纸磨铁。
“焊个屁！”老赵突然暴起，烟杆指着他鼻尖，“裂的是承重轴！当年教你认废铁的眼力让狗吃了？” 唾沫星子溅在账本红圈上，晕开团污渍。
铁门吱呀一声。小默抱着摞旧画纸进来，最顶上那张是钢笔速写：齿轮咬合的印刷机流水线，纸页如白鸽纷飞。画名用铅笔写在角落——《爸爸的印钞机》。
陈实猛地抓过画纸。打火机窜出的火苗舔上纸角时，他看见儿子瞳孔里炸开的恐慌。
橙黄火焰吞噬纸鸽的瞬间，小默扑了上去。
“能修好的！”男孩嘶喊着手掌拍灭火苗，掌心烫出泡也死死护住残画，“刘叔说……说核心滚筒是好的！”
画纸在撕扯中裂成两半。陈实攥着半张燃烧的残片，火舌卷过“印钞机”三个字，灰烬簌簌落进送纸台的凹槽。他突然想起二十岁那年，自己把第一张建材店名片塞进印刷机时，油墨香漫过鼻腔的丰盈感。
“修？”陈实喉咙里滚出怪笑，一脚踹向生锈的送纸架，“废铁！全是废铁！” 铁架轰然倒塌，半罐红油漆泼在《爸爸的印钞机》上，流淌如血。
小默怔怔看着染红的画。滚筒速写泡在黏稠的漆液里，像折翼的鸽子溺毙在血泊中。
后半夜，陈实蜷在配电箱角落睡着了。梦里海德堡印刷机变成巨兽，齿轮咬住小默的画箱，儿子在碎纸片里朝他伸手：“爸，颜料洒了……”
他是被叮当声惊醒的。
老赵佝偻在机器腹腔里，改锥正从传动轴卸下颗螺帽。满地散落着擦拭过的齿轮，在月光下泛出清冷的钢蓝。
“裂轴我拉走了。”老头没回头，烟灰簌簌落在扳手上，“西郊电子厂倒闭，有批电路板当废塑料卖。”
陈实摸到半截皱巴巴的画。那是《爸爸的印钞机》残片，滚筒部分被红油漆浸透，旁边多了行小默新添的铅笔字：
“钢会断，纸会皱，梦烧完了还有灰。”
墙角突然爆出火星——老赵的焊枪点着了。幽蓝火焰舔舐轴裂处，映亮老人沟壑纵横的侧脸：“灰里有火星子，死不了。”
当六万八的“德国精工”裂开翻新的伤疤，当《爸爸的印钞机》在火焰与红漆中溺亡，陈实在废铁的谎言里听见了齿轮崩断的脆响。但老人焊枪下的幽蓝火焰，少年染血的铅笔批注，正从失败的灰烬中淬炼出新的火种——有些重生，需先粉碎镀金的幻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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